這條險峻要道至今仍然是連接巴蜀和南中的交通樞紐,道路夾在崇山峻嶺之間,仿佛百變郎君,有時是鑲嵌在對峙峭壁間的玉帶,有時是懸掛山壁的蜿蜒棧道,有時是搖晃在天空的竹吊橋,時而風光旖旎,時而雄關漫道,時而驚險,時而安靜,如同埋首曆史的一首長詩。詩的起首源於成都平原的繁華富庶,詩的餘音嫋嫋在南中遮天蔽日的煙瘴中,一直飛向不可企及的異邦蠻鄉,漫延出南絲綢之路的馬騾鈴響。幾百年來,無數人走上這條路,北上成都,南下越嶲,東入長江,西進身毒,道路被成千上萬的腳板丈量過,路麵踩出了數不清的凹陷,瘡瘢似的長滿了昔日闊整的通道,車馬行經,顛簸不已。

西路大軍便在南夷道上稍作休整,等待著第二日的開拔,聽說還有更長的路要走,前途的艱險困苦難以想象。置身僰道,遠眺著雄峻山巒如拔地而起的巨斧,把蒼天劈得支離破碎,頓覺心膽俱裂,又風聞從僰道渡江後百裏便是烏煙瘴氣的南中,毒蟲、蛇蠍、巨蟒遍地爬行,士兵們的心都懸吊著,也不知前途到底是個什麼麵目,是歡喜的勝利,還是恐怖的死亡。

諸葛亮整個夜晚都沒有入睡,先是把成都送來的公文批複完畢,待得最後一冊文書閱畢,已是夜幕下垂。他也沒了睡意,索性披衣出營,望著滿天星光默默出神。

“先生,夜間涼。”修遠悄悄地跟了過來,將一領披風給諸葛亮搭上。

諸葛亮抱著手臂冥思了一陣:“去看看趙直睡了沒有,如果沒睡,叫他過來。”

修遠應諾著,不過一會兒,趙直當真被他領來了,不等諸葛亮發話,便咧嘴道:“就知道你會叫我來,一晚上沒闔眼。”

諸葛亮一笑:“元公若是沉酣入夢,亮也不強逼。”趙直“哼”了一聲:“虛偽!”諸葛亮絲毫不生氣:“元公上次說,朱褒曾告訴你,雍闓麾下有一人名喚孟獲,這是什麼人?”“他是南中夷人首領,在南中很有威信,身上有漢人血脈,是個雜種吧。”趙直直言不諱。諸葛亮壓根沒有去揪字眼兒,他沉思著:“雍闓盤踞的益州郡最為猖獗,李恢的兵力有限,隻恐拖不起。隻有我們速戰速決,方能為益州郡緩解危境。”

“丞相打算怎麼去越嶲?”趙直問。

諸葛亮不回答這個問題:“元公以為高定會在何處守關攔截我軍。”

趙直想了想:“我要是他,一定處處設險。”

諸葛亮點頭:“正是,分兵守險,雖有分勢之危,然彼恃重關絕壁,拒我於關門之外,令我戰而不得,拖延時日,隻能退兵。故而必須忍一城一關之得失,逼得對方出全軍與我爭,”他深吸了一口氣,“那我軍走安上道。”

趙直詫異地看了諸葛亮一眼,這思維過於跳躍了,剛說東,忽而扯向西,他疑慮道:“從僰道入南中有兩條路,犛牛道平且近,安上道遠且險,丞相要走遠路?”

“犛牛道荒廢百年,貿然上路,若路途不通,或致大軍滯留。安上道雖遠,但可借水力,溯流而上,或有險灘阻撓,亦當能抵達叛軍腹地。”

“丞相欲在哪裏和高定決戰?”諸葛亮目光灼灼:“卑水!”

滿天星光從山巔落下來,沿著古老的道路飛奔,燃起不甘寂寞的火花兒。

“孟獲,”諸葛亮忽然又提及這個名字,“也許比雍闓高定難對付。”

趙直轉過臉,恰恰一束光罩住了諸葛亮,仿佛星辰般不可逼視。

守株待兔漢軍一戰摧鋒,坐觀成敗蠻夷聯盟瓦解

就在諸葛亮的南征大軍離開成都進入越嶲郡時,盤踞在越嶲郡的高定便收到了朝廷平叛的消息,他一麵分兵部勒要塞,一麵遣使者攜求援信飛馬送給益州郡的雍闓。

雍闓那時也剛剛獲知庲降都督李恢率兵南下,自己的門口燒著一盆火,尚要分出力氣去為別人家滅火,這於他難度太大。他向來不是義字當頭的烈俠之士,做不了救人危難的義舉。可他和南中諸叛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果坐看高定覆滅,幫手死在朝廷屠刀下,朝廷大軍的兵鋒會一起朝向他,於他更不利。

他拿著求援信問孟獲:“要不要去?”三十歲的孟獲像頭犁田的水牛般壯實,左耳紮著大耳洞,一隻碩大的銀耳圈穿洞而過,走一步,耳圈搖晃起來,耀眼的光芒閃暈了人眼,亦讓他粗率的臉流溢出金燦燦的王者氣度。用漢人的眼光看,他和英俊挺拔、軒朗出塵、風度翩翩沾不著邊。他絕不是漢人尊尚的腹有詩書的風雅君子,他更像孔武有力的統兵大將,一身曬得黝黑的肌肉仿佛城堞似的凸起來,行動起來虎虎生風,著實像一座活動的肉身城池。

用夷人的眼光看,他是不折不扣的美男子,更是威風凜凜的首領,是神的代言人。信奉巫蠱的蠻夷輕易便把一個人當作信仰,願意把身家性命交付出去,家世高貴、能文能武的孟獲很早就成了夷人心目中的神。關於他的神奇傳說在南中遍地開花,有說他一夜之間射殺九頭凶悍的蛟龍,有說他能飛上哀牢山的巔峰然後縱身跳下,有說他敢沉入滇池睡上三天三夜,人們崇拜他、信奉他,甚至還編出了歌謠,南中三歲小孩兒也會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