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中分布著上百個族群種落,彼此經常為地盤和女人大打出手,因沒有國家刑法約束,私鬥至凶狠處乃至血流遍野,這個時候領袖的作用便凸顯出來。孟獲並不能號召所有種落,但西南夷的渠率都知道他的名號,他若是出麵說話,各方種落多少得賣他的麵子。

當雍闓把問題拋給他時,他沒所謂地說:“去吧。”他的漢話說得相當漂亮,他的身上流淌著四分之一的漢人血統、四分之一的青羌血統、二分之一的南夷血統。“孟”雖然是漢姓,可孟獲的祖先是相當純正的蠻夷,因為臣服漢化,才把拗口的夷名改掉,後來又和漢人聯姻,越加沾染上漢風,南中把他們這種與漢人通婚的家族稱為遑耶。

許多蠻夷通過與漢人世代通婚,而使自己的後代變成真正的漢人,孟獲的祖先原來也是這個打算,隻是到孟獲的父親那一代,觀念忽然變了。和做漢人相比,孟獲的父親更願意做夷人,他於是娶了夷人為妻,生下了孟獲,孟獲將父親重返夷人陣營的遺願發揚光大,他十歲便被父親送往南中,學得一身夷人的神奇本事,二十歲已在南中名噪一時,二十五歲走遍了南中的犄角旮旯,到如今三十歲,他成了蠻夷的精神領袖。雍闓正是了解孟獲父子倔強的夷人情結,才將孟獲拉入反叛陣營,憑著孟獲在南中的影響力,這場叛亂如虎添翼。他聽孟獲不假思索地讚同馳援高定,自己倒猶豫了。他不想為旁人的安危搭進本錢,賠本生意他不做,腦子裏平放著一杆秤,動輒便要權衡輕重,他和麵似的說:“先別忙,看看局勢吧。”

“坐觀成敗麼?”孟獲打著哈欠問。

雍闓被說中了心事,他不高興地瞪了孟獲一眼,義正詞嚴地說:“李恢正調兵往南而來,我不能丟了益州郡不管,越嶲有硬仗,益州沒有麼?”

孟獲哈哈一笑:“隨便你。”

雍闓思量著利弊:“若是要去越嶲,我率兵前往馳援。你留守本郡,抵住李恢來敵,隻要堅壁清野,諒他李恢也討不著好處。”

孟獲古怪地打量著他:“偏染上漢人的狡詐習性,事事算得太精!”

“我又算計什麼了?”雍闓生氣地說。孟獲毫不退讓地說:“你是想借著為高定馳援,以出兵為名,先坐觀他和諸葛亮兩敗俱傷,再把他的地盤一並攏過來!”

他也不等雍闓反駁,不容情地道:“討厭漢人的機詐陰險,很討厭!”他呼嘯了一聲,縱身一跳,已經消失在門背後。

真是個難以駕馭的蠻夷!雍闓心裏又恨又無奈,同樣是遑耶,他的漢化程度比孟獲深多了。學漢話,著漢服,行漢禮,娶漢人為妻妾,生活習性與漢人並無二致。而不似孟獲,通身一派顯眼的蠻夷氣息,赤足光膀子吊耳墜,攀山越嶺,不居華屋,信鬼神,會放蠱,把野蠻荒疏當作比文明禮教更幸福的生活。

自由地放飛在山野間是南中蠻夷的生活信仰,所以孟獲熱愛無拘無束的放肆快樂,雍闓要的是王霸一方的尊榮。孟獲擔心漢人攫取夷人的自由,雍闓不要漢人管轄屬於他的地盤,兩人雖目的不同,卻都有共同的敵人--漢人,像惡魔一樣的漢人。

把漢人趕出南中,讓西南夷世世代代占據自己的土地,不要光鮮的文明,不要富庶的約束,原始的自由比什麼都高尚。這是蠻夷們樸素的理想,卻無辜地成了野心家牟取暴利的工具。

雍闓在收到求援信後停留了好些天,直到聽說高定的軍隊即將和諸葛亮的西路大軍開戰,終於率軍出發。

駐紮在卑水的西路平南軍已經等待了十天。高定的援軍正從定筰和犛牛道源源不斷地趕來,本分兵扼守關隘的高定軍原來以為諸葛亮大軍會立即發起攻擊。可這支遠道而來的軍隊在抵達卑水後,竟修屯築建營壘,像是要在這裏長期駐紮下去,每日瞧著炊煙從營房上嫋嫋升起,仿佛打招呼的一隻手,越嶲的夷兵都傻了眼。高定是個沒耐心的人,他等不到雍闓的援兵來到,何況雍闓的援兵走得太慢,十天了,才走了一百裏。有報信的斥候回來說,雍闓在路上看風景,走走停停,有時休整軍隊便是一整天。他於是知道雍闓不可信,人家這是要坐觀成敗呢。他一咬牙,輕易發出了全軍出動殲滅諸葛亮大軍的軍令。駐次卑水的蜀軍靜若山嶽,四周有腥臊的風漸次圍攏,仿佛成千隻饑餓的野獸正在悄悄逼近,那是死亡的氣息,冰冷、濁臭。

這一戰讓所有的蜀軍將士都噤若寒蟬,說不出的恐懼像蠱毒般鑽入他們的髒腑血液,仿佛麵對的敵人不是未曾開化的蠻夷,而是傳說中口吐毒液的魔鬼。

蚩尤的子孫和黃帝的子孫數千年來發生了數不清的戰爭,有過仇恨,亦有過和睦,最終的統一是他們永恒的結局,隻是統一前必得經過殘酷的紛爭、艱難的說服、沉重的糾纏。

群山懷抱的地方風很大,那風猶如壯士丟出去的甲胄,重若萬鈞,其巨大的力量壓服得萬壑低頭、翠微俯首。盛大的綠意都澎湃起來,浪頭般衝上藍得失真的天空,又墜下凡塵,這蔥蘢翡翠的世界本不該做戰場,卻不幸被戰神的眼睛選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