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長歎:“沒這個命。”他端坐下去,拍了拍自己的腿,“諸葛亮是勞碌之命,”他從案上取來一冊文書,翻開來,一行行文字利落地跳入疲憊的眼中,他便知自己又將落入文字的陷阱裏,不禁苦笑了一聲。

夜晚降臨時,蜀軍中軍營來了一支神秘軍隊,裝束與蜀漢一般士兵不同,倒有幾分像蠻夷。他們便是秦漢時聞名巴郡的板楯蠻的後裔,因其民風彪悍善戰,數為朝廷所用,屢立戰功。朝廷為了表彰他們的功績,免其賦稅,兼之他們擅長射殺白虎,據說在秦昭襄王時曾鏟除了為禍一方的白虎,故而民間稱他們為“白虎複夷”。百年光陰流逝,昔日的板楯蠻早已漢化,卻繼承了祖先的勇悍風氣。蜀漢建國後,仍然在巴郡涪陵一帶招募勇士組成涪陵軍,這群涪陵漢子生於高山峽穀間,擅長飛簷走壁,頗有勇力。張飛昔日任巴西太守時,曾在閬中召集涪陵軍,親自操練,這支軍隊人數不多,卻素為蜀漢看重。

率部來南中的將軍是陳到,通身的赳赳之氣,手臂特別長,活似攀在山壁上的長尾巴猿猴。

陳到原是趙雲部下,也曾經是蜀漢近衛軍白毦軍的將領。昭烈皇帝辭世白帝城,白毦軍抽調涪陵,歸陳到掌控,故而朝廷將涪陵軍歸入白毦軍,成為白毦軍的分部,一並由陳到部勒。

諸葛亮一直忙碌至深夜,等到涪陵軍來了,他親自出營迎候陳到,幾句寒暄後,他說道:“明日能不能出戰?”

陳到拍拍胸脯:“沒問題!”諸葛亮淡然一笑:“少殺戮,要活口。”“活口?”陳到愕然。“對,活口,陳將軍可曾知道南征軍令?”“是什麼?”

“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諸葛亮一字一頓地說,錚錚之聲沉著而響亮,力量直砸向心底,長久地不會消散。

諸葛亮生擒蠻夷王,龍佑那受俘漢家兵

黃昏時分,落日餘暉紅得發黑,仿佛一抹汙濁的黑血,從高高的哨樓慢慢滑落。營門陡然打開,嗚咽的號角聲驚破了兵營的平靜,嘈雜的腳步聲仿佛沉重的沙袋捶在石板地上,紊亂並滯重。頃刻間,一隊隊刀兵閃亮的人馬從四個營門分別衝出,囂張的塵埃遮天蔽日,宛如嫋然彌漫的瘴氣,看不清到底有多少軍隊離開兵營。開拔的軍隊像深潭裏溢出來的一溝水,水在不斷地湧出,深潭卻仍然靜若波瀾不驚的心。

很久以後,兵營安靜了,留守的士兵正在費力地拉攏轅門。轅門太重,在地上惡狠狠地劃出兩道粗大而深刻的痕跡,仿佛鏟掉了土地的一層皮。

埋伏在距營壘一裏的灌木叢裏的蠻夷斥候背過了身,沒穿鞋的雙足踏過尖銳的荊棘地,卻不見絲毫痛楚之感。他快速地穿過一片鳳尾竹林,目光剛巧撞見了孟獲被陽光融化的眼睛,亮晃晃的像長滿了銀色鍾乳石的溶洞,蠻夷斥候激動地說:“漢人走了。”

一直等候在白崖山下叢林間的蠻夷軍隊立即出發,一步步靠近了蜀軍營壘,越離得近越走得快。蠻夷皆是翻山越嶺的好手,在高山叢林間行步如飛。

轅門近在咫尺,哨樓上的蜀軍士兵似乎沒有意識到危險正在逼近。一聲尖利的口哨破開了戰前的壓抑,本來彎腰行走的蠻夷士兵們都跳了起來,塗滿血紅圖騰的臉撐出一個怪誕的表情,鋥亮的牛角刀在空中狂舞,渾身畫著圖騰,腰際掛著鈴鐺的軍隊連綿成一道彩色的波浪,撞向了安靜的蜀軍營壘。

龍佑那忽然醒了,他從床上跳下來,“當啷”一聲,碰翻了床腳的一隻陶缶。

他心裏不安起來,卻說不得到底是為什麼,那像悶在胸口的一顆棗核,吐不出又咽不下,隻是難受。

孟獲沒有帶他去偷襲蜀軍營寨,且畋讓他留守本寨,且畋有一種出於本能的擔心,即便是傾巢出動也仍然要留有後手。龍佑那原本不肯,偷襲漢軍中軍這麼刺激的事不帶上他,他豈肯甘休。他為此和且畋吵了一架,且畋發了火,蠻夷的強性子一衝上來,叔侄猶如火苗撞火種,彼此都不肯退步,最後且畋到底把龍佑那撂在山上,還發了狠話:“你不許下山!”

龍佑那不相信漢人能翻上白崖山,壁立千仞的白崖山隻有一條山道。便是這唯一的通道也艱險難行,有些路段幾成垂直,攀登之時必須小心地匍匐前行,沿途皆設有哨卡,一共十二道關,每關有持弓的蠻夷勇士十二名,真正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憑此天塹,漢人敢上山麼?他們若是有種,早在半個月前就該率兵攻打,卻一直龜縮在山下不動,遠遠地望著山上恣意嘲笑他們的蠻夷,一聲反駁也不敢發出,還不如烏龜,烏龜尚且伸頭,他們卻蜷成一團。夜晚來得很快,天卻還沒有黑徹底,偌大的天幕水似的潑滿山巔,恰似洗得發藍的麵罩。龍佑那莫名地煩躁起來,瞧著地上那月亮般的水印,此刻竟覺得像刀光,光芒卻在不斷地洇開,漫成一副衣緣破碎的鎧甲。白崖山上隻剩下不到五百蠻夷士兵,還有一千餘老弱女眷,如果漢人忽然上山襲擊,那……他打了個冷戰。他一仰頭,天窗漏下一縷柔白的光,像月光,更像誰窺探的目光。

石屋很涼,他以為自己傷風了,寒戰一個接著一個地從骨頭縫裏往外竄,他打了個噴嚏。

門外有風聲,他仔細聽了聽,不是風,是人聲!他跑出了門,夜晚的喧囂特別響亮,白崖山被雜亂的聲音覆蓋了,仿佛每一棵樹都在咆哮,亂糟糟的腳步聲此起彼伏。有人追著他跑,也有人跑在他前麵,周圍的一切像噩夢。他一把抓住一個邊跑邊喊的蠻夷漢子:“出了什麼事?”蠻夷漢子滿臉驚恐,像是被厲鬼叼走了魂,喋喋地隻是重複:“漢人來了,漢人來了!”龍佑那本來想問問漢人為什麼會出現,那漢子卻掙脫了他,光著腳板越跑越遠,喊聲卻一如既往的神經質:“漢人來了!”龍佑那扭過頭,火光洗去了黑夜的一個角,半邊天仿佛一雙流血的眼睛,淒哀的目光凝望著滿山驚慌失措的蠻夷。他真的看見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