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著輕軟黑衣的蜀漢士兵從北麵的崖邊一躍而上,每個人的嘴裏都咬著一把刀,目光深沉而冷酷,沒人知道他們是怎麼攀上幾成直角的北麵山壁,他們像是被風吹上山巔的蒲公英,突然降臨,匪夷所思。

龍佑那從背後摸出牛角刀,他著力吐了一口唾沫,迎著從天而降的蜀漢士兵大步奔去。

他忽然停住了。刹那間電光火石,他想起白崖山上存有劫掠的漢人糧草,足足幾萬石糧秣啊,他像被猛然催醒的一束花,迅速收斂住自己綻放的欲望,踅身狂奔而去。

孟獲殺入蜀軍營壘時,才發現自己犯了今生最致命的錯誤。他已記不得到底發生了什麼,記憶在一瞬間奇怪地散落了,宛如覆水難收。他像是魂魄離身,飄升在半空中,看見自己得意洋洋地撬開蜀軍轅門,然後當先奔向中軍帳,趾高氣揚地高呼:“斬首諸葛!”然後聽見營外殺聲四起,明明已出營救難的蜀軍忽然折轉回來,然後莫名其妙地中了蜀軍的埋伏,然後……然後他被擒了。他的記憶始終處在混沌中,他有種做夢的感覺,還是糊塗夢。他恍惚記得自己見到了諸葛亮,他就坐在中軍帳裏,白衣羽扇,黃褐的飛塵掠過他的臉,仿若浸在煙水裏的圖騰雕塑,孟獲有種想要伏拜下去的衝動。

他其實隻是撩開了中軍帳的一個角,所有的印象都從那缺口往外湧。諸葛亮模糊的臉,營內模糊的燈光,讓他以為那也許是錯覺。

諸葛亮不會坐在中軍營裏等他,他不相信漢人有這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膽略,他記憶裏的漢人虛偽矯情,熱衷抱著死人的典籍咬文嚼字,大話說得震天響,遇見危急便逃之夭夭,還要用聖人言論為自己找說辭,永遠裝裱出一副道德君子的偽善模樣。漢人的官吏更壞,盤剝百姓不遺餘力,一麵賣官鬻爵、暗箱操作、行賄受賄、無惡不作,一麵高唱道德仁義君君臣臣,漢人在他心目中是被神遺棄的罪惡,但凡染著點兒漢人習氣便會墮落。

可漢人諸葛亮布局擒住了蠻夷孟獲,雖然不是諸葛亮親自動手,但生擒的結果是他精心設計的。

擒住孟獲的將軍是馬岱,孟獲的一隻腳還沒跨進中軍帳,馬岱便用刀把子用力捅了孟獲的後背,孟獲痛得把刀丟了,一個跟頭摔下去。他還來不及爬起來,三十多個士兵衝上來,有的摁腳,有的踩手,有的壓臉,粗大的青藤繩索繃開來,將他繞了一圈又一圈,捆得結結實實。他聽說楚地蠻夷在每年五月初五會吃一種叫角黍的食物,他覺得自己現在的模樣很像角黍。八個蜀漢士兵抬起他,仿佛山洞裏的小妖,將他這隻肉登登的角黍丟入鍋裏蒸熟,然後獻給老妖諸葛亮。

他沒有猜錯,他果然被獻給諸葛亮,但既不是被當作粽子吃掉,也沒有被砍掉腦袋,他被重重地丟下去,他記得他被丟下的地方仍然是中軍帳。

“孟獲麼?”一個聲音輕輕地問道,聲音極動聽,像月光下的淙淙溪流。

孟獲抬不起頭,他費力地轉過臉,他看見一雙青麵布履,沒有一絲兒修飾。他常見漢人貴胄攀比豪奢,一雙鞋也穿出繁複的花樣來,繡金絲貼錦絨,穿的仿佛不是鞋,而是可資炫耀的身家。可這雙鞋真幹淨,像清湯掛麵的素色容顏,天然不著雕飾,鞋底很厚,故而行路時腳步聲很輕。

孟獲想要看清那人的臉,可他翻不動身,他想說話,喉頭卻堵著,才發現自己嘴裏被人塞了一塊抹布,臭烘烘的。

這幫漢人兔崽子!“鬆綁吧。”聲音溫和地說。

士兵們猶豫著不動,到底是馬岱親自動手,操刀割掉了孟獲身上的繩索,卻不忘記警告道:“老實點!”

孟獲揉著胳膊站起來,繩索綁得太緊,勒出了青色淤痕,他氣鼓鼓地一抬頭,看清了諸葛亮。

真的是諸葛亮麼?

他原來以為諸葛亮是和他一樣膀大腰圓的壯偉漢子,勇武可扛巨鼎。隻有這種悍武的勇士才配和他孟獲做對手,可眼前的諸葛亮和他想象中的截然相反。

四十五歲的諸葛亮無疑是個英俊的男人,眉目疏朗,輪廓深刻,容止翩翩,眼睛很亮,深如不見底的秋湖,孟獲猜他在年輕時一定很漂亮。

孟獲像叼著了香脆骨頭的狗,隻管嗅下去,卻發現有灰色的疲倦從諸葛亮的眼角緩緩流下,他盡管含著柔軟的笑,卻有淡淡的雲翳從笑裏翻出來,那是孟獲讀不懂的憂患。

“你怎麼長這模樣?”孟獲心之所思便是言之所敘,他說的是漢話,還是官方雅言,這一開腔倒讓帳內的將軍士兵們瞠目結舌。

諸葛亮莞爾:“那我該是什麼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