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獲不知該怎麼回答,他試圖用目光把諸葛亮研究個透,很想發現出什麼一擊中的破綻。奈何他看得雙眸酸疼,竟如同在大霧裏尋找捷徑,沒有覓到歸途,卻把自己陷入了迷惘中,唯一的發現是,諸葛亮身為蜀軍統率,他竟然不穿鎧甲!
“你一直在這裏?”“是。”
孟獲吸了一口冷氣,原來諸葛亮當真守在中軍帳等他,他剛才見到的一幕不是幻覺,諸葛亮竟會有和蠻夷不分軒輊的膽量?
孟獲不想被諸葛亮看輕了去,盡管被俘也要維持他身為蠻夷王的威嚴,他昂起了頭顱:“你打算怎麼處置我,斬首還是辜磔?”
諸葛亮微笑:“我不殺你。”孟獲呆了一下,諸葛亮不殺他,那諸葛亮要慢慢兒折磨他?他聽說過漢人對付刑犯的手段,比蠻夷虐待俘虜還要殘忍,這讓他背脊骨發涼。“你想怎麼著?”
白羽扇宛若一隻鳥停在諸葛亮的胸口,他輕緩而韌力十足地說:“南中歸服王化。”
孟獲嗤之以鼻:“讓蠻夷做你們漢人的奴隸,想都別想,你們漢人野心大得很,你們隻會盤剝南中百姓!”諸葛亮靜靜地看著憤怒的蠻夷王:“朝廷從來沒有向南中百姓征收重賦,所謂胸中盡黑的烏狗三百、蟎腦三鬥、三丈柞木三千,全是雍闓的謊言,你難道不知?”
孟獲啞然了,他沒法和諸葛亮逞口舌之能,幹脆耍了橫,把手一伸:“來吧,我寧死都不會投降,你盡管斬下我的頭顱!”
諸葛亮很平靜:“我說了,我不會殺你。”孟獲怔愣著,想當轟轟烈烈舍生取義的英雄,奈何敵人不給機會,這就像吊在井口邊,偏是不死不活的尷尬:“那……我不會投降!”諸葛亮靜默了一會兒,白羽扇輕輕揮落:“好,我放了你。”孟獲呆了,帳內的將士更是震驚不已,馬岱以為自己聽錯了,使勁揉了揉耳朵。
“你放了我?”孟獲咕咚吞咽著。諸葛亮安靜地說:“我今日放了回去,你若想通了,我隨時恭候,我還是那句話,希望南中歸服王化。”孟獲疑疑惑惑地說:“你別當麵說好話,中道又設埋伏偷襲,你們漢人素無信義,我今日被擒,也因你施詐計,勝之不武!”他明明自己先挖陷阱,沒害著別人,反摔壞了自己,這當口算總賬,倒要賴在別人頭上。
“軍中無戲言。”諸葛亮簡練地說,語氣沉穩不可挪移。孟獲還是疑慮,他不能相信諸葛亮會輕易放走敵人,若是他擒獲了諸葛亮,他決不會為諸葛亮解開枷鎖,將心比心,他看透了自己的心,卻看不透諸葛亮的心。
諸葛亮知道孟獲不信,他伸出手,竟輕輕搭在孟獲的手腕,諸葛亮的手很涼,仿佛被濕漉漉的青苔黏住,孟獲竟掙脫不出。諸葛亮沉靜地笑道:“我送你出去。”
兩人走出了中軍帳,營壘中硝煙未散,明亮的月光傾灑而下,竟不覺得天已向晚。蜀軍士兵正在打掃戰場,抬眼看見丞相和蠻夷王攜手而行,驚疑之餘不免紛紛猜測起來。
“你若是回白崖山,仍會被我軍擒獲。”諸葛亮若有似無地說。孟獲驚愕地睜了一下眼睛:“這麼說,你把我的老巢占了?”“會還給你,我隻是拿回你們搶走的糧草。”
“那,犛牛種和大牛種劫掠的糧草呢?還有,你們不是出營救急麼,何能在須臾間調兵護衛中軍?”
“是假象,押運的不是糧草,而是幹柴木石,他們隻能撲個空!”諸葛亮舉起羽扇,輕輕地掠過營房被月色的剪影,“至於你看見我軍出兵,不過是遊戲之作,營壘布有四門,從東門出又從西門入,從南門出又從北門進,另有一支遊兵在營外逡巡,以為支援。”
“狡詐!”孟獲恨恨地說,他現在相信蠻夷斥候的話,蜀軍營壘像一座迷宮,路勾路,道連道,門後有門,營前有營,五麵豎旗,八方立哨。營壘已成,便似築成了移動的金城湯池,敵人攻之極難,自己拔營卻易,這得是什麼腦子才能設計出這等稀奇古怪的軍營。
“將計就計而已。”諸葛亮輕淡一笑。孟獲不想輸掉氣勢,他賭咒似的說:“你憑詐力取勝,不算本事,兩軍對壘該真刀真槍地拚殺,下次我會擒住你!”果真如張翼所說,牛一樣的強。諸葛亮笑起來:“好,我等著你來擒我,但我若是又擒住你,你又怎講?”孟獲猶豫著不肯吐出那兩個字,他嫌丟人,蠻夷是高山上自由狂奔的羚羊,怎麼能受平原麋鹿的威懾,他含糊地說:“隨你處置!”他和諸葛亮已走到轅門口,充滿懷疑的目光從四麵八方飛來,沒人相信丞相要放了蠻夷王,可事實是丞相真的要放了蠻夷王。“你走吧,”諸葛亮鬆開手,“我不希望夷漢相戰,若是你能歸順朝廷,俾得南中太平,才是為南中百姓造福。”孟獲怔怔地想著諸葛亮的話,他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揣著小心往前邁了一步,又回頭看了看。諸葛亮安靜地站在轅門口,仿佛一麵堅實的盾牌,擋住了身後持刀的將軍和士兵,月光將他的影子拖下去,宛若一片修長的竹葉。
有人牽了一匹馬給他,他也沒看清是誰,更不管是否有詐,翻身跳上馬背。他一拍馬背,像慌不擇路的逃兵撲入了溶溶月色,一路跑一路還在擔心諸葛亮變卦,可蜀軍始終沒有追來,那座迷宮似的營壘仿佛一句沉默的諾言,被晚風吹入了南中沉酣的森林世界。
絲綢似的陽光鋪滿了白崖山,陽光有水的輕軟細膩,灑在臉上隻是流淌。諸葛亮走到崖邊,肆虐的山風從山腰滾上來,直將他吹得向後退了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