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當心!”修遠用力扯住諸葛亮的腰帶,生怕諸葛亮不小心跌下山崖。
諸葛亮笑著輕輕推開他:“哪兒會摔下去?你便瞎緊張。”修遠小心地往山下丟去一眼,疊嶂的山石樹木生滿了山腹,團團煙霧丟麻扯絮似的飛來繞去,山腰隱約有一棟棟沒生氣的石房。再想望下去,卻頭暈腳發軟,哪裏能望得到底,心裏懸著放不下,說道:“這鬼地方竟然住著人。”
樂哈哈的龔祿說:“蠻夷喜依山而居,不愛平地聚居,這還算近人間煙火氣的。你沒瞧見鑿在深山裏的蠻夷石房子,乖乖,也不知他們怎麼修上去的。”
“那若是東山的女兒嫁給西山的男兒,女兒要回娘家,豈不要翻山越嶺,走斷了腿,還望不見娘家的門。”修遠用認真的語氣說。
龔祿哈哈大笑:“對對,正是這個道理!”諸葛亮笑著用羽扇拍拍修遠的背:“小子又胡謅,偏你這腦子裏古怪想法多。”
正說話間,卻見將軍陳到領著一隊涪陵軍走過來,恍惚還押著一個蠻夷漢子,卻因人頭攢動,看不真切。
“丞相!”陳到深深一揖。諸葛亮一把扶住他:“叔至辛苦了。”他感慨道,“幸而有叔至率涪陵軍夜攀絕壁,我軍方能攻克白崖寨。”
陳到謙遜地推讓了一番,說道:“丞相,山上共擒獲俘虜一千三十二,請丞相示下,該如何處置?”
諸葛亮不猶豫:“一並放了。”“是。”陳到利落地答應,神情卻忽地揪起來,“還有一事,被蠻夷搶走的糧草隻剩下一半,聽說有三分之一分給了犛牛種和大牛種,再一部分……”他往後看了一眼,咬牙道:“昨夜被這小子燒掉了!”
“燒了?”諸葛亮一驚。
陳到憤憤地說:“正是,昨夜我軍突襲白崖,這小子竟敢放火燒倉,幸而將士拚死救火,方才沒有釀成大禍。”
諸葛亮愕然,兩個涪陵軍士兵拽著那人,一骨碌丟在他身前,卻是個二十來歲的蠻夷青年,赤膊沒穿鞋,臉上汙著血,把輪廓掩去了一半,唯有那眼睛透亮得像釀著清泉。身上遍布大小刀傷,右腿上那一刀最深,從腳踝到膝蓋直拉了半尺長的刀口,黑紅的血浸得衣衫盡濕,可知他在被擒前曾和蜀軍殊死搏鬥。
“狗漢人!”他用清晰的漢話惡狠狠地罵道,雖已身負重傷,氣勢卻不曾減弱。
“放肆!”陳到喝道。蠻夷青年絲毫不怵,他掙紮著撐起身體,厲聲喊道:“狗漢人,有種就一刀殺了老子!”陳到氣惱地罵道:“真是難對付的蠻子!”他恭謹地請示諸葛亮,“丞相,怎麼處置他?”諸葛亮打量著這個倔強的蠻夷青年,那青年恰好也在打量他,兩人目光對撞,竟都沒有避開,他看著蠻夷青年,聲音卻問向陳到:“你為何將他留下?”
“一是丞相曾諄諄告誡多留活口,二呢,我聽說他是龍佑那。山上的蠻夷說我軍糧草為他所劫,我想如此重要人物,還是留著活口較好。他還真是把好手,一百多人車輪戰,傷了十來個兄弟,才將他摁住。這小子強得很,傷成這樣,整夜罵不絕口。”陳到敘說起擒拿龍佑那的情景,神采登時明亮起來。他是帶兵的武將,愛勇猛不懼死的壯士,即使是勢不兩立的敵人,若具勇士之風,也會生出惺惺之情。許是為這英雄惜英雄的心思,他才饒下了龍佑那的命。
諸葛亮陡然對龍佑那生出興趣:“這麼說,兩次劫糧草都是你幹的?”
龍佑那還道諸葛亮要和他算賬,張揚地說:“正是老子幹的,狗漢人!”
諸葛亮聽他張口必言狗漢人,不惱怒,反而笑了一下:“你還真有氣節,你是叫……”他恍神了,陳到忙提醒道:“龍佑那。”他似覺得單說名字不夠味兒,眉飛色舞地補充道,“我都打聽了,龍佑那是南中飛人,這兒的蠻子都拿他當英雄,名氣可大過天了。”
諸葛亮忽然笑了:“叔至對龍佑那如此上心,莫若將他編入白毦軍,做你的副將吧。”
陳到又驚又喜,甚或有一絲絲糾纏不清的疑惑:“丞相,他可是燒了我軍的糧草……”
諸葛亮也不介懷:“那便讓他將功折過,不過,”他凝了一眼昂首不服輸的龍佑那,“隻怕這蠻子不肯歸順。”
龔祿忽地說道:“用兵之道,攻心為上,能攻一人心,必能攻眾人心。”
諸葛亮驚詫地看著一本正經的龔祿,哈哈臉前所未有地嚴肅,他像被月光照進潮濕的心裏,一片明朗的開闊,他歎道:“德緒所言,甚合吾意。”
龍佑那早聽見諸葛亮和陳到有勸他歸降之意,扯脖子喊道:“讓老子歸順你們,做夢!”他著力地捶著地,“要麼殺了我,要麼讓我殺了你們!”
諸葛亮的目光灼然生光:“我若既不殺你,也不讓你殺了我們呢?”
龍佑那一怔:“那不可能,沒有第三條路!”“當然有。”諸葛亮的語氣很淡,卻有讓人無法推翻的強大力量。龍佑那吐出一口血唾沫:“沒有!狗漢人!”諸葛亮激將似的說:“敢不敢和我打個賭?”
“賭什麼?”“賭這世上有第三條路。”
龍佑那愣住了,他忽然覺得這個白衣羽扇的漢人非同尋常,在他二十四年青春昂揚的生命裏,他從不曾經略過這種超拔想象的非凡,包含著勇氣、智慧、決心、奮鬥,甚至殘酷、悲哀和懷念。他隱隱地預感到這一天的相遇會改變他的一生,也許,他會從此離開南中彌漫瘴氣的青山綠水,轉向另一條陌生而艱辛的旅途,他將不再是他,他將從恣意放肆的任性自由中蛻變而出,最終變成什麼呢,他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