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麼?”兩人齊聲道。“當然,隻是希望諸種落棄山穀而居平地,以為聚落鄉邑,方才能獲良田之便。”兩人雖覺得諸葛亮的話在理,自己又能得好處,卻拿不定主意,彼此對望了一眼,說道:“我們回去商量商量……你說話可得算話。”
諸葛亮不催迫他們,寬容地說:“好,你們回去與種落百姓商量吧,若是商量妥當,自可來告知我,我隨時恭候!願二位歸順王化,從此夷漢一家,南中無戰事。”他稍稍一頓,最後笑吟吟地說,“再一件,南中諸渠率為孟獲挾持,皆非自願與朝廷為難,二位若能勸其服膺歸順,善莫大焉。”
諸葛亮果然言出必行,放了兩個牛種落的渠率回去,送他們出軍營的是參軍楊儀,臨別還一人送了一匹蜀錦。光鮮明麗的蜀錦映亮了他們的眼睛,像捧在手上的陽光,死而複生的喜悅讓他們雀躍而不能掩飾,笑容像水般一捧捧灑出來,他們緊緊抱住禮物,像捧著了寶貴的盟誓。楊儀回來複命時,還帶來了孟獲的消息:“丞相,孟獲收集殘兵,往蜻蛉方向而去。”
諸葛亮回頭看著背後的南中輿圖,扇柄在“蜻蛉”處輕輕一磕:“這個蠻子,終究是不服輸的強脾氣,看來他還想與我軍一決高低。”
修遠不悅地哼了一聲:“蠻子就是蠻子,天生強種。上次好不容易逮著了,偏先生把他放走了,這次又逮住兩個蠻子,先生更是寬容得沒了,又是放人又是贈禮,糧草也送給他們,也太大方了。”
修遠的非議讓諸葛亮微微一怔,俄頃,他忽地一笑,看住楊儀道:“威公,以為亮之擒縱如何?”
楊儀恭恭順順地說:“丞相攻心之術,令人歎服,非如此不能服膺南中蠻夷人心,儀深為佩服。”
聽得楊儀滿口讚美,修遠不禁在心底不舒坦地咒罵楊儀拍先生馬屁,諂媚討好,怪不得外邊稱他為“癢矣”,專給權貴撓癢癢。
諸葛亮卻隻是瞧不出情緒地微笑,冷不丁問道:“修遠,龍佑那如何了,傷好了麼?”
“不知道。”修遠對龍佑那印象很不好,每每想起龍佑那怒斥諸葛亮為“狗漢人”,心裏就梗出了刺兒來。
“不知道……”諸葛亮低低地重複著修遠的話,他把案上的文書翻了翻,拿起一冊批複完畢的公文,卻也不交給修遠,似乎隨口道,“我交付你件差事,那蠻子龍佑那傷重不能自理,你去照顧他吧。”
修遠以為自己耳朵被紮了,他想諸葛亮一定是在和他開玩笑:“先生,你說笑呢?”
“我像在說笑麼?”諸葛亮把臉轉向他,竟是不容置疑的嚴肅,那神情便像他素日裏囑咐臣僚處置朝政要務,認真、肅穆、威嚴,不可否決,不能抗拒。
修遠一臉愁苦:“先生,為何要我去照顧蠻子,我不想去……”“這是軍令。”諸葛亮舉重若輕地說。
“可是,”修遠用力在腦子裏搜刮著理由,“先生這裏也缺不了我,我若是去照顧蠻子,誰給你整理文書?”
諸葛亮一抬手,將文書交給了楊儀:“有楊參軍在,你的事,我請威公暫為襄助。威公分理如流,籌劃細致,你何須顧慮。”
修遠提不出反對意見了,再看楊儀堆滿笑的臉,又是氣又是恨又是委屈。他巴巴地望著諸葛亮,切切地希望諸葛亮能收回成命,甚至希望這一切隻是一場荒唐的夢,待他一睜眼,他依然是先生身邊忙碌的小小主簿,盡管勞累卻極充實,而不是與強牛蠻子整日相對,擔憂著自己有一日死於殘忍的蠱毒。
“好生照顧,別出差池,不許擅起爭執,更不許傷了他。”諸葛亮最後的話徹底封死了修遠的奢望。
“知道了。”修遠委委屈屈地說。諸葛亮緩和著神色:“你若能將他照顧好,也算是功勞一件。”照顧一個蠻子也是功勞?修遠覺得自己在聽神怪故事,他想想龍佑那那張刁蠻凶悍的臉,渾身像爬滿了綠色毛毛蟲,雞皮疙瘩一層層冒了出來。
修遠兀自心神不安時,諸葛亮已把手裏的一封信拆開了,寫信的是李嚴,他隻看得三行,便出起了神。
信裏說,魏國降人李鴻投誠蜀漢,李嚴打算遣使護送他去成都,這事已上複陛下,不知道丞相如何處斷。另,此人是從東三郡南巡漢水徑往永安。
李正方,你還真是令人費解呢。
剛剛廖立在奏疏裏指摘他交通敵國,和新城太守孟達勾勾搭搭,彼此飛書來往。這事兒現在鬧得滿城風雨,舉朝上下正等著看他笑話,便在這火燒眉毛的當口,李嚴卻把一個魏國降人送來本朝,還假道東三郡,恰恰經過孟達的地盤,這不是把自己往刀口上撞麼。
諸葛亮皺著眉頭思索了好一陣,忽然就懂了。“聰明!”他不自禁道。“什麼?”修遠莫名,這是在誇誰呢,他盯著諸葛亮,可那張臉太平靜了,像緊鎖的門戶,誰也不知道門後藏著怎樣驚心動魄的風暴。諸葛亮把信合起來,他沒交給修遠整理,自己壓在燈台下,想到南中戰事未平,朝中亂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說不得心裏是什麼滋味。他想了想,給李嚴回了一封信,信很短,隻說此事已知,至於如何處斷,還是聽陛下的吧。他其實有十二分的把握,劉禪最終仍然會把這件事推給自己,不定還會遣降人來見自己,可事要這麼做,話要那麼說。
信寫畢,擱在一邊曬幹墨,墨痕被風吹出了白花兒,他眼裏盯著信,心裏想的是東三郡複歸朝廷的可能性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