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岱甩了甩馬鞭子,周遭血紅的火線影兒被淩厲的弧線劈開一個角,卻又很快合攏了,他眺望著大火中燒成紅炭似的蠻夷營寨,紅得發紫的光在天上急劇地流淌著,仿佛是割傷了心口的血,把滿腔冤屈潑向絕情的世間。
他垂下眼瞼,卻剛好觸上龔祿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屍體,他忽地轉過頭,淚不由分說吞沒了他清亮的眼睛。他忍住悲痛,解下披風給龔祿輕輕蓋上,卻發現龔祿的一隻手耷拉在外邊,他小心地握住了,卻錯誤地覺得自己握住的不是人手,而是濕漉漉的破布團子。
“王八蛋!”淚水和咒罵一起落入塵埃。他站了起來,滿是淚的眼睛像霹靂般掃射而去。一共五百一十五名蠻夷,一半是蠻兵,另一半是婦孺,皆抱著頭蹲在地上,周圍一溜是持刀嚴陣以待的蜀軍,火還在燃燒,仿佛盛夏時熱烈生長的當季之花,潑辣辣地向上衝鋒,勢要燒坍那片脆弱的天空。
馬岱用力扯著馬鞭,字兒像鋼鏰兒似的蹦出來:“龔將軍為了救蠻子,不惜以身犯險,親赴火場,狗蠻夷卻恩將仇報,害了龔將軍的命,這仇我們報是不報?”
“報!”士兵們的回答整齊一致。樂哈哈的龔祿極有人緣,他的慘死在士兵心中激起了不可掐滅的憤怒,再想起南征以來受到的種種苦楚艱辛,那怨憤更深厚得難以消解,必要用瘋狂殺戮蠻夷來填補複仇的空洞。馬岱一揚手,馬鞭摔出去,逼開了空氣裏大片大片的黑灰,他惡狠狠地說:“都給我逮了投進火裏!”士兵們擁上去,刀把子狠狠地敲在蠻夷的後腰上,有不肯走的,便拎起後衣領逮起來,再用力踹上一腳,趕著往火海裏走。五百來人哭的哭,喊得喊,有女人奮力掙脫逃跑,也被抓回來,臉上還挨了幾擊沉重的耳光,隊伍中有小孩兒哭啞了嗓子,也沒博得蜀軍士兵的同情。
馬岱凝視著這一群走向死路的蠻夷,目光沒有一絲憐惜,他當年和兄長馬超抄掠關中,曾一夜之間血洗萬人城池,當中一多半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五百人的生命於他如縹緲雲煙,一宿過後便皆忘懷。
“馬將軍!”後邊有人喊他,來人竟然是楊儀,他氣喘籲籲地奔到馬岱身旁,勸阻道,“莽撞不得,快、快放了他們!”
馬岱乜起了眼睛:“威公休得為蠻夷求情,蠻子命如螻蟻,便是殺光他們,也抵不過龔將軍的一條命!”
楊儀累得話也說不利索:“不是,不是我,是丞……”“是我的軍令!”背後一個威嚴的聲音說。馬岱驚得汗毛炸立,繃直了的馬鞭子耷軟下去,他戰戰兢兢地回過頭去,正是諸葛亮已站在他麵前。
諸葛亮沉聲道:“放了他們!”
馬岱頹唐地沉默了一會兒,忽地,巨大的悲憤讓他昂起了頭顱:“丞相,龔將軍的命不能白白丟掉!”
諸葛亮望了一眼龔祿的屍體,戚戚地歎了口氣:“龔將軍陣亡,我也很難過,但,這不能成為你濫殺無辜的理由!”
“我沒有濫殺無辜!”馬岱豁出去了,“他們是罪有應得,丞相,不能和蠻夷說道理,隻有用武力威懾,他們才會歸附!”
諸葛亮按捺住心緒:“我知道,龔將軍物故,將士心有不平。但一事歸一事,爾忘了南征軍令麼?攻城為下,攻心為上,為南中永久太平,不得妄殺而逞意氣!”
“丞相!”馬岱還想爭執,很少有人敢忤逆諸葛亮。諸葛亮在蜀漢的權威不容置喙,可馬岱已被悲痛衝決了一切顧慮,便要撞一撞諸葛亮這座堅硬的山。
“軍令如山,請馬將軍遵從!”諸葛亮冷酷地說,目光帶著不能抗拒的力量。
馬岱死死地咬著牙,雙手狠狠地扯著馬鞭。他忽地失了力氣,手上一鬆,馬鞭子掉了下去,他猛地背過身,肩膀撞開兩個擋路的士兵,飛快地跑了遠去。
諸葛亮仿佛如釋重負,卻又仿佛悵然若失。白羽扇在他的顎下幽幽地搖著,他看著押解蠻夷的蜀軍士兵,聲音柔韌而有力地說:“放了他們。”
強硬的馬岱將軍都屈服於諸葛亮的威嚴,蜀軍士兵不敢不遵令,盡管心裏百般的不滿意。這就像將到手的債再還回去,而且極有可能永遠也沒有償還的一天,每個人都不能釋懷。
一隻腳已邁進死亡之門的五百蠻夷恍若做了一場噩夢,他們眼巴巴地望著那位放了他們的中年男人,火光映著他憔悴的臉,有幾分淒絕的美。沒有人說感謝,也沒有人發出聲音,連哭泣也忘記了,隻有重生的虛脫感壓在肩頭。人群沉澱著壓抑的寂靜,唯聽見火海中房屋“轟隆隆”崩塌之聲。諸葛亮見眾人長久不動,他知他們疑惑不能信,略上前兩步,聲音沉凝地說:“爾等本係純良之民,不慎為孟獲所誤。我奉天子詔令,恭行天罰,靖難隻為除首惡者,不與南中百姓為難。爾等且各自歸家,勿要與朝廷為敵。”
五百蠻夷都呆呆的,像聽見天外玄音,半晌沒有絲毫反應,刹那間,有人低低地抽泣了一聲,而後仿佛瘟疫傳染一般,哭聲漸漸大了。五百顆頭顱伏低了,口裏含糊地哼鳴著什麼,像是百感交集的慨然歎息,又似在小心翼翼地說謝天謝地。
“你、你為何放火燒、燒我們的屋子……”有個大膽的蠻夷漢子戰戰兢兢地開了腔。
“這火分明是孟獲所放,若是我們肇難,何以還助爾等滅火!”楊儀搶話道,倒說得一眾有疑問的蠻夷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