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製二十麵大鼓。”諸葛亮懇切地說,握住蒲元的手不曾鬆落。蒲元幾乎要瘋了,縱算他是技驚一世的機械大師,也受不得這無休止的疲累,不是人人都能成為拚命三郎諸葛亮,他揣著心力交瘁,恨恨地說:“丞相索性一次告訴我,到底要多少麵鼓?”“一百麵。”諸葛亮神情滯重。蒲元掙脫了諸葛亮的手:“丞相以軍法處死我吧,半個月內製不出八十麵大鼓!”
諸葛亮大笑:“這次不是半個月,我給你四個月至半年時間行麼?”
蒲元不明所以,諸葛亮補充道:“在班師回朝前完成。”蒲元仔細盤算了一下,最終還是接受了挑戰,因為沒有人知道諸葛亮會在南中待多久,孟獲什麼時候會降服,一年?兩年?他最先製成的二十麵鼓,分布在從白崖到蜻蛉的路上,每隔十裏關卡便設一鼓。大鼓置在有三五丈高的石樓頂,鼓聲一響,十裏之外皆能聽見,這成了蜀軍的哨樓,仿佛北方邊塞的烽火台,用嘹亮而彌遠的聲音在巍巍大山間傳遞訊息。
蠻夷們起初很害怕,偌大的鼓挺立在天空,像惡魔張開的嗜血大口,隆隆之聲撞傷了他們的耳朵,恐懼讓他們夜不能寐,幾乎想要搬遷入深山裏。後來,受著好奇心的驅使,有大膽的蠻夷偷偷溜來打聽,留守鼓樓的蜀軍士兵並沒有開弓攆走他們,一臉和氣地告訴他們這是天神之鼓,瞧這鼓麵還畫著蠻夷們尊崇的圖騰呢。
是天神之鼓?蠻夷們將信將疑,漢人總是能創造出匪夷所思的神奇玩意兒,謊言比林子裏的黃鸝兒還唱得動聽。他們戰戰兢兢地仰望著那一麵麵占據了天空一隅的大鼓,隱約感覺新的信仰正在南中的崚嶒山林間冉冉升起。
那會是什麼?蠻夷們單純的心廓不清,他們把目光轉向蜻蛉,等待著蠻夷王給他們做一個不更改的決定。
此時的孟獲卻連自己也做不出決定,他聽見漫山遍野傳來金聲玉振的鼓聲,仿佛偌大的南中都被漢人占領了,每棵樹上都飄蕩著他們勝利的呐喊,他焦躁地把手中的菱角花球丟出去又拉回來。
他現在知道了,他遇見的這個對手比野狐狸還狡詐,漢人像爛水果一樣壞透了,諸葛亮是漢人裏最壞的一隻水果,他真想一刀拍扁這隻水果,結果悲哀地發現,被拍扁的是自己。不能再被諸葛亮擒住了!他發誓道。如果被擒,也,也……也不投降……
他怏怏地想著,耳畔響亮的鼓聲擠住了他的臉,壓出扭曲的表情。
良將殉國三軍激憤,蠻王不服再縱仇讎
蜀軍剛剛在蜻蛉紮下營寨,永昌郡功曹呂凱的死訊便傳來了。呂凱死在從永昌不韋到越嶲蜻蛉的路上,才踏上瀾滄江東岸濕漉漉的土地,還不曾來得及眺望蜻蛉的翠峰紅樹間飄揚的蜀漢旌旗,便在江畔遭到狂熱的反漢蠻夷的襲擊。一行一百三十四人隻逃出五人,呂凱身上中了三十多刀,筋骨全碎,血流入瀾滄江,江水染赤。
他其實有機會逃出,隻因為要保護《南中誌》,拖延了逃生的時間。那是他在永昌功曹任上,曆十年之力,走遍了南中的高山急水、種落部族,書寫的關於南中曆史博物習俗的史誌,共有三十多萬字,裝了整整一具竹笥,本來想獻給諸葛亮,以為朝廷管理南中之便。可惜半道上遭遇慘禍,書冊一多半被掀翻入江,剩下的幾冊被拚死殺出重圍的永昌屬吏帶入了蜻蛉的朝廷中軍。
殘稿用永昌特產的桐花布包住,原本白生生的布已浸染鮮血,像誰的魂在蒼白的死亡天幕開出的血紅大麗花。
逃出生天的永昌屬吏一見到諸葛亮,哭得滿臉血淚交迸,一麵傾訴呂凱橫死瀾滄江的不堪回首的慘景,一麵將血跡斑斑的殘稿呈遞上去。殘缺的《南中誌》在諸葛亮麵前緩緩展開,幹成花斑的血深深烙在濮竹削成的書冊上,頗似舊年慘淡的桃花。淚水忽然攫住了諸葛亮的眼睛,他從來沒有見過呂凱,不知這人的身高形貌、聲音言舉,更不要說有過麵之緣,可又仿佛是認識了很久,“呂凱”這個名字曾經無數次跳上他那被躁亂、匆忙、焦慮堆滿的案頭。在昭烈皇帝駕崩後的兩年裏,蜀漢和他一起經曆了最痛苦的煎熬,在那些艱難得透不過氣的日子裏,當南中的叛亂像毒焰般吞噬著朝廷的邊疆,當紊亂的朝政像山一樣壓住他日漸消瘦的肩臂,總有一個溫暖的聲音告訴他,永昌郡仍然太平,因為那裏有功曹呂凱誓死守衛,南中還有希望,蜀漢還有希望。他為此上表朝廷,請示褒獎,誇讚“永昌風俗敦直乃爾”,他已決意擢升呂凱為鎮守南中要吏,隻等孟獲服膺,朝廷在南中樹立威信。
呂凱卻等不得了,他一生的輝煌仿佛隻是為了幫助蜀漢渡過最艱辛的難關,把所有的智慧、忠誠、節義都凝聚在那座秦代流徙罪犯的不韋城,當邊郡的危險漸趨離散,他的使命也完結了。
諸葛亮忽然後悔自己貿然把呂凱調來蜻蛉,他應該繼續讓呂凱待在永昌,等著南中叛亂徹底掠定,再召呂凱相見,偏偏為這等不得的心急害死了耿耿忠臣,真像是上天對自己無情的錘擊。
帳內的將軍們聽說呂凱的事,都哭花了眼睛,馬岱頭一個切齒道:“蠻子好狠的手段,絕不能饒過他們!”話音落塵,周圍是一派附議之聲,沒有附議的,也權作默認。
諸葛亮的傷情被這殺氣騰騰的氣氛扼住了,他環顧周遭,隻有龔祿保持安靜的哀傷,哈哈臉上雖然有淚,卻並不激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