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裏拿住了主意,散帳後,把龔祿獨留了下來,請教道:“德緒以為此次蜻蛉之戰如何?”
龔祿道:“再次生擒孟獲並不是難事,隻是有兩點疑慮。”“哪兩點?”“一為要孟獲俯首難,二為將士心有不甘,欲擅行殺戮。”
龔祿話一出口,諸葛亮便謀定了自己所料無差,讚同道:“德緒所慮甚是,將士深入南中腹地日久,戰事久拖不決,諸般變故或會驟生。”
龔祿沉著道:“丞相頒南中軍令,以攻心為用兵之道,將士會依令執行,卻未必會心服。夷漢仇隙非旦夕能泯,唯有擇可用之臣鎮守邊陲,恩以賞功,威以懲罪,天長日久或可消弭夷漢隔閡。但那是叛亂平息之後,目下最要緊者,在於孟獲一人,隻有他歸附,諸持兩端的種落必會望風而動。”
諸葛亮感慨一笑:“德緒深謀也,”他揮起羽扇輕飄飄一搖,“此次生擒孟獲的主帥,非爾莫屬!”
龔祿驚住:“諸將皆勇武善戰,我何以敢當!馬將軍前次生擒孟獲,已有必勝之心,何不遣他?”
諸葛亮搖頭:“德緒適言及攻心軍令未必人人心服,既要真正服膺夷人,必要擇一能明白軍令者為帥。馬岱勇猛過人,可他太過剛硬,我怕他傷了孟獲。”他不禁笑起來。
龔祿不能推辭了,俯身一拜:“遵令。”
蜀軍十裏一鼓,鼓聲響起來,烈風吹拔,峰巒呼喝,蜻蛉的山水被鋪天蓋地的聲音海洋罩了個結實,那聲音仿佛是百萬大軍擁旗席卷,刹那間號角連營,整個世界已被硝煙掩去了真麵目。
從蜀軍的中軍帳望出去,霧靄繚繞的禺同山撩開了厚重的麵紗,火紅的光在煙水縹緲間飛逝,仿佛傳說中騁光倏忽的金馬碧雞。那曾驚動漢天子的奇異神相在南中的荒蠻中長久地流傳,光芒一直落入綿麗澄潔的蜻蛉河裏,宛如一聲久遠的歎息在時間的悠長綿延間沉沒。
孟獲在禺同山設了二十寨,蜀軍一寨接著一寨攻拔,每攻一寨便開示降意,俘虜的蠻夷若是反抗太強烈皆捆了暫押,若是溫順,便放了去給後寨的蠻夷宣布蜀軍撫民之意。如此一麵以武力摧伐,一麵以懷柔相慰,蠻夷的戰心像黃沙堡壘般紛紛垮落,越往後戰事越容易,一寨比一寨更快地瓦解,到最後隻剩下五寨,卻也如風中紙燭,燒不了多久了。收到戰報的楊儀去中軍帳報給諸葛亮,笑道:“龔將軍果真了得,方才半日,我軍便連克蠻夷十五寨,孟獲二次被擒隻在掌握。”諸葛亮卻沒有太多喜色,他想的不是戰事勝利,勝利一直在他的運籌中,戰勝素無軍紀訓練的蠻夷於蜀軍來說並不難。他想的是能不能真正降服孟獲,讓那一顆倔強的頭顱匍匐在朝廷的大纛下,讓南中人心柔化無反叛,讓瀘水平靜,瘴氣消散,讓夷漢的仇隙如冰雪融化。
隻有把南中完完整整地納入國家版圖,讓一顆顆猜忌仇恨的人心在懷柔中平和,國家方能後顧無憂,他才可以,可以……他微微仰起臉,營外有透明的白光照進來,多像飛過北方年年遷移的候鳥留在天空的痕跡,誓言般蒼硬而永恒。
新的戰報又到了,楊儀這次麵有難色:“丞相,孟獲燒寨了,後邊五寨連著燒成一片。”
諸葛亮神色微起了漣漪,他先是靜了一下,忽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倏地站起來,大步走出了中軍帳。
營外大火燒天,血似的火光燒燙了半邊天,灼熱的氣流被風吹向蜀軍營帳,濃重的熱腥味兒撲在臉上,嗆得留守軍營的士兵噴嚏連連。天邊的紅紫色更濃更廣了,仿佛天被剝了皮,撕爛的血肉正在殘忍地顯露出來。
諸葛亮心中莫名一緊,他也不管身邊站著的是誰,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去告訴龔祿,速速把火撲滅,不能燒著了民居!”
孟獲本來不想燒寨,可十五寨被蜀軍攻克的消息接踵報來,他那昂揚的鬥誌像被冷水澆了,蔫成了百年老醃菜。
難道蜻蛉又將成為他孟獲的恥辱之地麼,這裏可是漢朝皇帝遣特使拜祭金馬碧雞的聖地,蠻夷的神不保佑蠻夷,卻去保佑漢人,神也會見風使舵麼?
羞恥的憤怒讓他失了理智,與其在漢人手上遭受失敗的侮辱,不如自我毀滅,那還能獲得轟轟烈烈的悲壯讚美。
他強脾氣衝上來,兩把火丟將下去,火像惱羞成怒的情緒,患了狂躁的風魔病,頃刻間連成了不可遏製的氣勢。
龔祿遠遠看見五座營寨燒著了火,火隨風勢,便似那得逞的毒蛇,呼嘯著噬滅一切生命,眼見著火勢越發猖狂,一條粗重的火線迅速蔓開,燎著了寨後的民居,一片接著一片尖銳的喊叫聲炸開了鍋。
“快救火!”他顧不得所以,親自策馬奔入火場。待得諸葛亮傳令滅火的使者奔到時,龔祿早和麾下士兵潑風般在火場來往進出,因那兵寨設在當道,半裏之外便是長滿了茂密順林的山,若是火勢繼續肆虐下去,燒去了山上,樹木易燃,又是密得不透風的原始森林,大火三日也熄不了。山上的蠻夷看見火起了,都慌得從屋裏逃出來,一窩窩地往山下跑,因太急,十來個人直摔下山崖,不是砸在火海裏成了灰燼,便是跌落絕壁粉身碎骨,隻聽得一聲聲慘叫被熱風拋起來。傳令兵好不容易在烈焰肆虐中找到龔祿,捂著口鼻,嗆著聲音斷斷續續地說:“龔將軍,丞相、丞相,救火……”龔祿滿臉黑灰,因嫌礙事,把鎧甲也褪了,手裏不知從哪裏尋來一隻大水桶,一個勁地潑出水去,口裏連聲道:“知道、知道,回去告訴丞相,他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