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軍都釋甲棄兵,到處搜來可用的盛水器皿,幸而此處離蜻蛉河不遠,取水容易,便從河畔到火場甩出去十來支長隊,盛水器便在一雙雙手間迅速傳遞,“嘩嘩”的潑水聲和“嗶剝”的噬燃聲不協調地融在一處。蠻夷士兵和百姓四散逃離,仿佛一隻隻爬出地窖的土撥鼠,身後帶著明亮的火團,身前撲來耀眼的火苗,知道的在心裏害怕地罵著孟獲,不知道的還道這把火是漢人所放,驚慌之餘不免又生出幾分恨意。龔祿已深入了火場最裏麵,直奔到蠻夷民居前,衣服被燒得開了笑臉,臉和胳膊也受了傷,一串火泡從眼角拉向嘴角,卻是渾然不覺。
他一麵親自動手救火,一麵指揮士兵分隊救護,嗓子也喊得嘶啞了。濃烈的黑煙衝得眼睛也睜不開,他用力抹了抹眼睛,才一抬頭,卻見燃著大火的民居裏忽地衝出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嘴裏喊著含混的蠻夷話,像在哭,又像在吼叫。
龔祿的蠻夷話不太好,周遭又是黑煙熾漲,烈火肆虐,更是聽不清楚,他隻得用他僅知的夷語呼喊道:“快走!”
女人像是沒聽見,一巴掌扇將過來,龔祿沒提防,直被她打翻在地上,他怎麼也沒想到蠻子女人力氣大得驚人,許是比一些漢人男子還有力量。
他爬了起來,心裏不免窩了氣,語氣很重地道:“娘們火忒大,快滾!”
女人血紅的眼裏滿蓄著稀釋不了的仇恨,兩隻拳頭掐得哢哢響,哭喊著又喊了一些話。附近逃命的蠻夷都聽見了,幾個壯實漢子以為龔祿欺負女人,命也不逃了,一窩蜂撲了過來。
龔祿莫名其妙,他不想再理會這瘋女人,對正在一旁救火的幾個士兵喊了一聲,可那聲兒才在唇齒間彈出一個漩渦,整個人像燒斷的房梁,重重地倒了下去。
“打死狗漢人!”這是龔祿聽見的最真切的夷語,他被疼痛撕裂的視線掙紮出一條光亮的縫,他看見火紅的天幕上晃動著數不清的人影,人影的邊緣閃出不可逼視的光芒,似乎是蠻夷愛使的牛角刀、木棒、石錘,那麼多沉重而鋒利的光芒同時劈下來。
然後,一切都沉寂了。
龍佑那坐不住了,一會兒躺一會兒坐,一會兒唉聲一會兒歎氣,聽見營外有隱隱的金戈之聲,白帡幪上映著流動的玫瑰色,恍惚是火光,更是如坐針氈,很想出營去看看,一是腳踝傷了行動不便,二是他身為俘虜不能有自由。
營帳掀開了,修遠走了進來,手裏拿著一根邛竹杖,照麵便見得龍佑那坐立不安的窘迫樣兒,他心裏明鏡兒似的清楚,卻裝作不知情。
“蠻子牛,”他把竹杖丟給龍佑那,“給你一隻腳,別總讓人抬著!”
修遠的好心讓龍佑那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倒似那竹杖是眼鏡蛇,碰碰便會喪命。
修遠嗤道:“蠻子牛不要就還給我,你當我樂意做這竹杖?”原來這竹杖是修遠親手所製,龍佑那說不得是什麼滋味兒,到底還是一把握住了竹杖,也不說“謝謝”給他。“外邊……”他慢慢地摸索著竹杖,本想徹底問個明白,卻始終說不出口。
修遠心裏暗自好笑,悠閑地坐下去:“你放心,你們那蠻夷大王遲遲早早會被捉了!”
這話刺耳,龍佑那不愛聽,棱著眼睛道:“胡說!”
修遠譏誚道:“就憑你那笨腦殼的蠻子牛大王敢和我們丞相比智謀?你若是有良心,勸他乖乖歸順了,別又耍賴要我們丞相放人,嚷嚷什麼整兵再戰,強!”
龍佑那氣得想把手中的竹杖砸過去,他心裏有一個自己別扭地感覺修遠的囂張有道理,另一個自己卻執拗地不肯承認,他被生生分裂成兩半,敵人似的彼此仇視。
修遠忍著笑,他樂意看見龍佑那又氣又不能發火的憋屈模樣,那讓他感覺這些日子照顧蠻子的窩囊氣煙消雲散。
“徐主簿!”營帳外有人急聲呼喊。修遠一扭頭,是傳令兵:“怎麼了?”“出、出大事了,”傳令兵滿臉熱汗,心裏烈火似的著急化成斷續不成章的語言,“龔將軍被蠻子襲擊……馬將軍衝出營找蠻子算賬……丞相也去了……”像一鍋沒有主次的雜燴突然砸過來,修遠半晌沒回過神來:“你說什麼?”
傳令兵飛快地整理著思路,重新道:“龔將軍被蠻子襲擊,人、人……”他哽咽了一下,沒把那個血淋淋的結局說出來,“馬將軍領著營下的弟兄把五百多個蠻子抓了起來,說要為龔將軍報仇,丞相聽說了,正趕過去攔阻。那片地兒現還燃著火,周邊尚有蠻兵出沒,太危險了……”
修遠已經明白了,不待傳令兵把話說完,他縱身躍起,心急火燎地衝出了營帳。
龍佑那先是呆愣了一下,後來似被一棒驚醒,什麼顧慮猜疑都拋去雲霄,一骨碌撐著竹杖,狠狠咬著牙,一瘸一拐地跟著修遠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