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遊金山淚承謔吻,走屍林悲動長吟(4)(1 / 3)

“哈哈,我方某人到底還是行的!什麼西洋奇器,不過如此!任他故神其技,我照樣能無師自通!”他傲然地說,隨即吩咐方理:“去,呈給黃相公鑒定鑒定!”又興衝衝地對黃宗羲說:“太衝兄,經此一番,弟於此物不唯知其然,且更知其所以然了!他日倘有所需,弟照樣能做出一個來!”

黃宗羲沒料到方以智果然把千裏鏡裝配成功,他有點意外,也有點佩服。雖然如此,對於方以智適才的傲慢無禮,他仍然感到惱火。所以,當方理把千裏鏡雙手捧到他麵前時,黃宗羲便氣哼哼地背過臉去,不肯接受。正在滿心等待朋友讚揚的方以智,看見這情狀,不禁愕然。方理走回去,湊在他的耳邊咕噥了幾句。方以智半信半疑地問:“我當真這等說?”看見方理肯定地點點頭,他又回想了半天,這才恍然大悟地一拍腦袋:“啊,不錯,我影影綽綽是說過這麼句話。當時我眼看要弄通了,覺得身旁有人……原來是……哎,真該死!”他懊悔地跺一跺腳,連忙走過來,對黃宗羲又是打躬,又是道歉。

黃宗羲對這千裏鏡本來也產生了興趣,隻是被方以智一聲斷喝,掃了興。現在見他一再賠禮,氣也就消了。他一聲不響地從方理手中接過千裏鏡,反複擺弄了一陣,又起身走到艙口去,學著方以智剛才的樣子,對外麵觀測了半天,然後把千裏鏡交回方以智手裏,淡淡地問:

“適才聽兄自言,此鏡可以仿製,莫非兄果已盡得其中奧妙了麼?”“這個自然——其實亦無大奧妙。”方以智連忙說,“弟已將此鏡之構造繪成一圖,隻需覓良工數人,便可製作。”說著,他把黃宗羲引向他原來坐的地方,拿出一張紙來,鋪在桌麵上。黃宗羲看見上麵寫著“千裏鏡圖說”五個篆體字,下麵用毛筆描著一架千裏鏡,以及它的幾個截麵圖形,還有各個零件的式樣,尺寸、比例都注得清清楚楚。黃宗羲反複瞧了一陣,終於歎道:

“社兄真可謂聰明過人!我輩雖則也一樣的讀書,唯於此道,卻是萬萬不及了!”

“啊哈,小弟不才,平生所自負者,也就是尚有此一點‘聰明’!”方以智說。由於興奮,他那張本來就紅撲撲的臉孔,更加容光煥發了,“不過,西洋之學,隻是詳於‘質測’,若言及‘通幾’,則往往疏拙淺陋。何況他那‘質測’,也並未完備。小弟之誌,其實並不在此哩!”

黃宗羲瞧了他一眼,沒有搭腔。方以智卻沒有覺察自己的話又引起了朋友的不快,他依舊興衝衝地問:

“我輩生於當今之世,不知社兄以為是大幸耶?是大不幸耶?”“哦,生當憂患叢集之世,恐怕隻能說是不幸吧。”黃宗羲淡淡地說,管自走了開去。方以智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旋即暗淡下去。“小弟知社兄必定這般答我。”他點點頭,歎了一口氣,“便是弟亦每以輾轉於這憂患之人生,延喘於這昏昧之亂世而谘嗟太息,竟至中夜難眠,悲愁淚下!”他聲音低沉地說,神情抑鬱地望著窗外的茫茫雨霧,以及那一隊背著纖繩、在泥濘的岸邊艱難前進的纖夫,許久沒有說話。

黃宗羲本以為方以智接下來不知還會怎樣自吹自擂,所以故意走開去表示不想聽,沒料到對方卻發出這樣淒苦低沉的歎息,反倒怔住了。

“然而,回心一想,又不盡然!”方以智忽然轉過臉來,悲傷地、堅決地直視著黃宗羲的眼睛,“當今之世,無疑衰極亂極,病入膏肓,萬難救治。但是,若以文明教化而論,卻昌明鼎盛,遠邁前代!推其故,實因已上承百代之智慧,積之蓄之,育之培之,乃能達此空前勝境。且更有西洋之學,入於中國,可與吾國之學相發明,遂使我輩生於今世,得以坐集千古之智,折中其間,成就一番空前之大學問、大見識,雄視一世,映照先後。如此說來,又是一大幸事了!”

“坐集千古之智,折中其間?”黃宗羲喃喃地重複說,疑惑地望著朋友,並沒有立刻意識到這句話的全部分量。

“不錯!”方以智堅決而自信地說,“以弟觀之,曆來所謂儒者,多有二病:一,窮理而不博學;二,聞道而不為善。無論拘守名教,以尊禮法,還是好作詭異言行,以超越禮法,二者都無非為著求名,故意束縛矯扭其真性。至於科舉之士,一年到頭隻知弄八股,此外懵懵然一無所知。彼一心所望者,無非‘利祿’二字,又安有心思博學深造?如今天下滔滔者,無非此輩!唯是學問二字,乃千秋之事,豈可無人任之?故弟於此立一大誌願:若得資財,當建草堂,養天下之賢才,刪古今之書而統類之。舉凡經解、性理、物理、文章、經濟、小學、方技、律曆、醫藥諸門學問,均審訂真偽,發其精粹,清其條理,詳其始末,編為百卷之書。不唯望其有用於當世,亦為千秋萬代存一文明教化之真脈。如此,方不負此七尺昂藏,一身學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