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智越說越激動,洪亮的聲音在船艙內嗡嗡回響。他不再看黃宗羲,並且開始威嚴地來回踱步。那睥睨一切的灼灼目光,那驕橫而自尊的姿態,使他的形象在這一刻裏變得那樣不可一世,看上去,就像一位號令千軍的統帥,或是一位君臨萬方的帝王。
黃宗羲睜大眼睛,仿佛不認識似的望著朋友。不過,使他感到驚愕的,與其說是方以智此時此刻所表現出來的非凡自負,不如說是這位才氣過人的朋友所決心選擇的那條道路——潛心著述,藏之名山,以待來者。不錯,這是自古以來無數學者所共同走過的道路,本來無可非議。但是,黃宗羲一向認為,作為不幸而生於憂患時世的他們這一輩人,眼下卻沒有權利,也沒有可能那樣做。事實上,黃宗羲從來也沒有忘記,自己是東林黨人的兒子,是因為反抗魏忠賢閹黨的暴政而被迫害致死的那批忠臣烈士的遺孤。他不隻同阮大铖之流有著不共戴天之仇,而且強烈意識到自己所肩負的使命。隨著年歲和見識增長,他越來越明確地認定:國家的局麵之所以會衰敗到今天的地步,根本原因就在於天啟年間皇帝昏庸,重用閹黨,使國家的正氣受到了嚴重的摧殘。他參加複社,積極為社事奔走,就是為了在士林當中重新樹立起一股正氣,並運用“清議”的力量,推動朝廷改良弊政,防止閹黨篡權的局麵再度發生。盡管近年來國家的局勢每況愈下,毫無起色,但黃宗羲始終沒有忘記先人的遺誌,也沒有失掉複興大明的信心。這一次,他不遠千裏趕到北京去,就是為了親自觀察一下,嚐試一下……“不,他是不對的!如今當務之急是‘流寇’,是‘建虜’!在社稷蒼生尚有一線生機之時,作為一個熱血男兒,一個聖人之徒,如果不挺身而出,勇於承當救國拯民之責,那是可恥,是有損於為人品格的!”他不以為然地想。
黃宗羲抬起頭,打算說出自己的看法,卻看見方以智已經從行篋中拿出一部厚厚的書稿,興衝衝地走到他跟前:
“這部《通雅》,是弟窮三冬之力寫成的,自謂尚可一觀,如今就請社兄指謬。”
黃宗羲瞧了瞧朋友,發現對方臉上,剛才那種不可一世的神氣已經不見了,此刻正誠懇地望著自己。他猶疑了一下,隻好把湧到嘴邊的那些話暫且吞了回去,默默接過書稿,回到窗前的座位上,一頁一頁地瀏覽起來。
全家自盡
在運河航行了大半個月之後,他們乘坐的官船來到了徐州城下的黃河渡口。
這裏離開梅雨地區已經很遠,黃河上空,一碧如洗。幾片輕絮般的白雲,在遙遠的天際緩緩浮動著。五月的夕陽毫無遮擋地把絢爛的餘暉,盡情投向空曠寬闊的河麵。混濁的、閃耀著金光的滾滾洪流噴著白沫,打著回旋,猶如成千上萬匹暴烈的野馬,從西邊的地平線上洶湧而來,又一刻不停地向東麵的大海奔騰而去。幾張灰色和褐色的船帆,在濁流裏艱難地顛躓著。小山般的浪頭一個接著一個,永不疲倦地拍擊著荒涼的、赤裸的河岸,發出沉雷一般的可怕聲響。
當航船橫渡黃河的時候,黃宗羲和方以智並肩地靠在窗前,縱目遠眺,誰也沒有說話。雖然他們都不是頭一次行經這裏,但眼前這氣吞萬裏的磅礴氣勢,仍然那樣深深地震撼著他們,使他們的胸懷一下子擴展開來,並且被大自然偉大的、原始的、神秘的魅力所吸引,所陶醉,以至忘卻了交談,忘卻了思考,甚至連自己的軀體似乎也被這原始的偉力所分解,所消融,不複存在了……渡過黃河之後,登岸是一個大驛站,名喚“柳泉驛”。因為天色已晚,主仆一行便在驛站歇下了。第二天起來,收拾停當,用過早飯,方以智便命方理去交涉車子。方理去了半天,卻空手跟著驛丞走回來。那驛丞訴苦說:“車子倒有,卻因本地連年遭災,騾馬不足;加上糧餉匱乏,站裏的驛卒裁了又裁,減了又減,隻剩下十來二十人,到昨夜為止,能派的都派出去了,還沒回來。隻好委屈大人再住一天,明兒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