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然,在快到北京的路上,他從來往官員的口中,已經陸陸續續聽到不少消息。例如河南的開封自從四月被李自成再度圍攻以來,形勢日見危急,朝廷已將侯方域的父親——前兵部右侍郎侯恂釋放出獄,任命他為督師,率左良玉軍火速馳援;又說張獻忠的農民軍已經攻克廬州,知府鄭履祥被殺,兵鋒所向,無為、廬江岌岌可危;還有,像皇上最寵愛的田貴妃病勢日見沉重,可能不久人世啦,朝廷近日有令嚴厲禁毀煽惑犯上作亂的妖書《水滸傳》啦,以及一些官員的任免等等。不過,其中最使黃宗羲震動的消息,卻是朝廷已經查明:洪承疇自鬆山陷落之後,其實並未戰死,也沒有就義殉國,而是被俘後苟且偷生,竟然投降了東虜,如今在敵國很受禮遇。告知他這個消息的人還談到,前些日子盛傳洪承疇殉難時,皇上一度震悼異常,曾下旨隆重設祭,打算為他建祠立碑。欽天監還擇定五月十一日上午巳時三刻由皇上親臨東郊致祭,文武百官一起陪祭。幸而及時查明了真相,才把一切停止下來。雖然皇上天心仁厚,對洪氏的家屬未予追究,但如今北京城裏的官民百姓,已是無人不對洪承疇恨之入骨,罵聲載道……這消息來得如此突然,猶如當頭一棒,把黃宗羲打蒙了,仿佛心裏有什麼寶貴的東西被人一下子拿掉了似的,隻剩下一片空虛和茫然。而當這種感覺,同受到錢謙益欺騙的舊創傷重疊在一起時,黃宗羲的憤怒就因為失望、痛苦而變得不可抑製。“啊,為什麼他們都是這般的虛偽、懦怯,而又無恥善變?這些身負重望的袞袞諸公們!”他向方以智激烈地喊叫,“為什麼他們要騙人?一次又一次地騙?啊,為什麼?為什麼!”自此以後,一連幾天,他都變得很少說話,更沒有半點笑容,一天到晚隻是默默地坐在車子裏趕路,弄得方以智莫名其妙,問了幾次,都問不出緣故,隻好由他去了。
不過,黃宗羲最初那一兩天的沉默,如果說是由於憤怒和痛苦的話,那麼,當情緒漸漸變得平靜之後,他就陷入了對事情的深入思考之中。他想得很多,很雜。他竭力想弄清像錢謙益和洪承疇這樣被人們寄予厚望的人物,何以到頭來竟會置青史上的榮辱毀譽於不顧,做出這等厚顏無恥的事情來?難道僅僅是由於一個是迷戀烏紗,一個是貪生怕死?黃宗羲覺得,倘若是一個對自己所從事的事業有著堅強信念的人,富貴榮華和身家性命往往不是最重要的,特別是到了像錢洪二人這樣的年紀、經曆和地位的人,他們考慮得更多的,應當是身後的名聲、曆史的評價。除非,他們對於自身所從事和維護的事業已經完全喪失了信心!“啊,難道在他們看來,東林的事業、大明的江山都已經變得如此的沒有希望,以至根本不值得留戀、顧惜了嗎?”這個念頭在黃宗羲的心中一閃,仿佛長期以來,他艱難而堅定地扛著的那個沉重的、巨大的、無形的包袱碰上了刀刃,突然裂開,原來裏麵裝的並非什麼奇珍異寶,而是一堆毫無價值、誰也不要的破爛!黃宗羲被這意外的發現駭呆了。
“啊,不,不是這樣!這是荒謬的,可恥的,事情不致如此。等到了京裏,就會弄清一切了!”他對自己說,盡快趕到北京的心情愈加迫切了。如今,倒是來到了,可是……一股甜不甜、辣不辣的氣味從窗上透進來,鑽進了鼻孔。“嗯,那是什麼?是醃菜?是煮豆子?哦,對了,是藥,是黃安在煎藥!”黃宗羲一下子清醒過來。他稍稍抬起身子,鼓起勁,朝院子裏叫:
“黃安!”黃安答應著奔了進來。“快,我要吃藥!”
“回大爺,還未好呢,方大人吩咐……”“少囉唆,快拿來!”黃宗羲不耐煩地一揮手,由於乏力,又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