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認出這位眉飛色舞的書生是梅朗中,在複社當中屬於陳貞慧那個圈子裏的角色,無怪乎反“福”的態度如此堅決。不過這些暗盤子話,即便是圈子裏的朋友,也隻是關在房間裏說而已,他卻沒遮沒攔地當著大庭廣眾說出來,實在最容易被人抓住把柄——“這些自作聰明的書呆子,愛的就是賣弄,卻不知隻足敗事!”錢謙益心想,不禁皺起眉毛。
果然,站在旁邊的一位年長的紳士立即被激怒了。“胡說!”他吼著嗓子嗬斥道,黃褐色的胖臉憋出兩片暗紅,一對純白的八字胡子在厚嘴唇上一翹一翹的,“何以因福藩是鄭貴妃的裔孫,便不當立?須知‘疏不越親,少不越長’,這是祖宗的家法!你懂不懂?家法!若謂鄭貴妃當初意欲廢長立幼是失德,那麼如今以親以長,俱應輪到福藩。我輩便該恭恭敬敬擁立他,方為公正無私,方為信守綱紀倫常。若然隨心所欲,昨亦一是非,今亦一是非,那麼普天下之人便不免要問:當初諸君子力拒鄭貴妃,所為何來?今日立君,又所為何來?”
東林派人士反對由福王繼位,同當年反對鄭貴妃時所維護的準則恰好相反,所以老紳士這樣說,確實抓住了事情的要害。他雖然沒有直接揭破東林方麵這麼做,是出於一派的私利,但鋒芒所指,仍舊是十分明顯的。所以周圍的人聽了,都不禁沉吟不語。錢謙益更是自知理虧,有點局促不安。倒是梅朗中並不服氣,昂然質問說:
“可是,‘七不可立’呢,這又怎麼說?莫非聖人說過,應當立君以貪、以淫、以不孝麼!”
“哼,天地間的大義是什麼?”褐臉紳士反問,傲慢地眯起眼睛,“不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輩聖人之徒生於世上,又所為何來?不就是固守、揄揚這綱常大義,使之充塞於天地間,長存於千萬世麼!所以,福藩縱然有七不可立、十不可立、一百一千不可立,隻要於綱常之義當立,便是當立!縱使將來亡國、破家、滅身,亦無可抱憾!何以故?因這綱常大義,畢竟由我輩之苦守堅行,得以長存於天壤間了!反之,設若毀棄綱常,舍親而立疏,則社稷邦國即使僥幸不亡,身家性命苟且得保,亦不過僅餘軀殼,一具行屍走肉而已,又安知不為千秋萬世所唾罵!”
褐臉紳士越說越激動。他那雙老邁的眼睛可怕地怒睜著,兩道雪白的八字胡也在厚嘴唇上掀動得愈來愈厲害。顯然,他對自己所恪守的“天理”有著絕對的自信,並且準備不惜以身家性命來堅決捍衛。所以在他大聲疾呼的當兒,自有一種發自內心的雄辯、崇高與悲壯的意味,不但使得周圍的聽眾為之聳然動容,就連梅朗中也眨巴著眼睛,似乎不知說什麼好了。
苦勸舍潞
麵對這種情勢,錢謙益不禁有點焦急。他十分明白:被老紳士振振有詞地宣揚的這一套“道理”,盡管在有識之士看來,是多麼的迂腐、荒唐,但在一般人心目中,它其實又是異常的正確。因此,如果光推出“七不可立”的說法,而不能從綱常大義的“道理”上壓住對手,那麼棄“福”立“潞”的主張,恐怕仍舊難以在多數人心中站住腳。他猶豫了一下,正打算親自出麵參與論辯,忽然,人群背後響起一個清亮的嗓音:
“此言差矣——哎,差矣!差矣!”隨著話音,接二連三地擠進來幾個人。錢謙益本能地收住腳,定眼望去,忽然止不住有點心跳。因為走在頭裏的那位眉目清秀、舉止瀟灑的儒生,原來是複社的有名浪蕩角色餘懷,後麵還跟著臉色晦暗的吳應箕和神情傲慢的侯方域,隻是看不見陳貞慧。說起來,自從一年多前,錢謙益在冒襄和董小宛的那一樁風流公案中幫了忙,這夥人近來已經大大緩和了對他的攻訐。雖然如此,錢謙益仍舊有點怕同他們見麵,唯恐對方冷不防又兜出自己為阮大铖開脫的舊事,令自己臉上無光。所以眼下一見是這幾個人,他就不由自主悄悄往後躲,但又很想瞧瞧他們打算做什麼,隻得盡量地伸長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