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不投機
黃宗羲和顧杲一籌莫展地對坐在西廂的起居室裏,一邊聽著窗外嘩嘩的雨聲,一邊各自默默地想心事——黃宗羲照例皺著眉毛,緊抿著微微向前突出的嘴唇,瘦小的臉上現出聚精會神的模樣;而坐在他對麵的顧杲,則顯得愈來愈煩躁不安。他把長鼻子轉過來,轉過去,時不時籲出一聲發自心底的悶氣。
兩位朋友之所以落得這副模樣,是由於五天前,在正陽門外的暢好居酒樓上,他們沒有按照周鑣的吩咐,公開地抵製陳貞慧那一套主張,相反,回來之後,還認為事情似乎不需要鬧到那一步,建議周鑣直接找陳貞慧麵談,以便消除彼此的歧見。結果,老頭兒一聽就大為惱火,聲色俱厲地表示此事絕無商量的餘地,然後一拂袖子,躲進了上房,從此不再露麵。其後幾天,黃、顧二人雖然數次三番前去探問,但都被仆人擋在門外,說主人“身體欠安”,不能見客,弄得他們隻得怏怏地又退了回來。
本來,兩位朋友未嚐不知道周鑣的脾氣固執強硬,要說服他並不容易,更何況,老頭兒作為久經磨煉、聲譽素著的一位複社元老,平日深受社友們的尊敬與信賴。在一般情況下,黃、顧二人也不會輕易懷疑他的判斷。但陳貞慧畢竟也是一位精明強幹的社內領袖,而且彼此交往多年,在沒有發現對方有明顯的背叛行為之前,黃、顧二人感到實在難以理直氣壯地撕破麵子。尤其是黃宗羲,他一貫認為,救亡圖存的唯一出路,就在於徹底革新朝政。而陳貞慧所設想的那一套,很可能是實現這種目標的一條捷徑。所以,當得知社友們已經紛紛入幕,並且有聲有色地幹起來,他心中的緊迫感甚至變得更加強烈了。
沒完沒了的梅雨,還在緊一陣慢一陣地下著,把屋頂上的瓦片打得沙沙作響。窗外的天色始終是一派陰陰沉沉的模樣,使人有點鬧不清眼下到了什麼時辰。一隻不知名的飛蟲大概是為著躲雨,冒冒失失地鑽進屋子裏來,卻再也找不到飛出去的通道,於是一個勁兒往窗戶上闖,每當它那飛快地扇動著的薄翅同糊窗紙接觸時,便發出簌簌的輕響。
終於,顧杲似乎再也忍受不了沉默的煎熬。他一挺身站起,心煩意亂地說:“罷了!反正坐在這兒磨時間也沒用,弟回東廂去了!”
“別忙,”黃宗羲製止說,沒有抬頭,“你到底想明白了沒有,仲老同定生鬧到這個地步,是為的什麼?”
“這——弟不是說了麼,隻怕八成就是為的《留都防亂公揭》那件事!”
“嗯,若是光為的這件事,你說,我們該回護誰?仲老,還是定生?”近兩天來,兩位朋友一直在討論探究周、陳二人反目的因由,不過,大都隻是就事論事,還沒有議過到底誰是誰非。現在黃宗羲這麼一問,倒使顧杲沉吟起來。
“以往,隻聽說《公揭》是出自仲老的手筆,定生亦從無異議,可如今忽然又說是他草擬的,就連後來廣征姓名、聯署發表諸事,亦是他獨力主持,仲老實未參與。兄到底相信誰?兄以為,仲老果真是那等盜名欺世、不顧廉恥之徒麼?”
“弟不是說那個!弟是說,國事到了今日這種地步,是大明中興為重,還是一己之名位為重?”
“兄是說……”“依我看,定生的主張,姑勿論其本心如何,總不失為救弊補偏之一途。仲老實不應以細故而堅阻之。”與黃宗羲相比,顧杲無疑對周鑣抱有更深的崇信。前些日子,他對時局那樣悲觀絕望,幾乎打算“袱被而歸”,隻憑周鑣一句話,他就乖乖留了下來。這兩天,他也僅僅是感到很難一下子同陳貞慧撕破臉皮,而從來沒有懷疑周鑣判斷的正確性。此刻,黃宗羲提出這樣的詰難,顯然使顧杲感到頗為突兀。沉默了片刻之後,他躊躇地問:
“那麼,兄打算……”“既然就有補於中興大計而言,定生的主張是對的,那就該找仲老說清楚!”
“可是,今日已是初五,仲老仍舊不肯見我們,如之奈何?”黃宗羲一挺身,站起來說:“起先我們沒把此中是非琢磨透,光想著息事寧人,倒像是一味偏袒定生似的,難怪仲老大發脾氣。如今琢磨清楚了,他又豈有深閉固拒之理!”
起初,顧杲仍舊頗為躊躇,但看見朋友已經大步跨出門外,他也就隻好默默地跟了上去。
兩位朋友的身影剛剛從西廂消失,大門那邊又響起了腳步聲。長著一臉絡腮胡子的雷祚出現在雨幕中。他把左手揣在懷裏,右手高高地兜起左邊的袖子,仿佛在護著一件什麼重要的東西,眉宇之間顯出多時未有的興奮。一踏上回廊,他就離開了替他打傘的仆人,三步並作兩步地往裏走,並在上房的門前趕上了黃宗羲和顧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