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黃、顧二人已經讓仆人轉達了求見周鑣之意。因此,雷祚僅僅來得及同他們招呼了一聲,門裏就傳出“有請”的呼喚,於是,三人便一齊轉過身,相讓著進入主人的寢室。
抱病未愈的周鑣正斜靠在床上,由仆人服侍著,一口一口地喝著一碗正在冒著熱氣的藥。當發現首先走進來的不是黃宗羲或顧杲,而是雷祚時,他那雙隱藏在濃眉下的眼睛,閃過一絲意外的神色;但也沒有起身相見,隻對仆人搖搖手,示意把藥拿開。
“嗯,介公兄冒雨見顧,不知有何見教?”大約發現雷祚臉上那掩藏不住的興奮,同黃、顧二人各懷心事顯然不同,所以,在照例地回答了對於自己健康情形的探詢之後,周鑣就把須發蓬然的臉轉向前兵備僉事,用中氣不足的聲音問。
“哎,仲老,”早就有點迫不及待的雷祚馬上放下茶杯,從袖筒裏摸出一張折子,興衝衝地說,“你瞧瞧,這是今日的邸抄,弟剛拿到的!”
等周鑣接過去,他重新把茶杯拿在手裏,不勝感慨地說:“這幾日,弟都以為沒指望了,沒想到,情形會是如此之好!你瞧這內閣名單,五人中我東林還是占了兩個。聽說會推時,朝中諸臣尚能秉公持正,監國也能順從眾意。結果史公以首選入閣。接著是高研文、馬瑤草。後來監國以為太少,傳命再推,遂又增加了薑居之、王覺斯二位。如此,史公便是首輔。高研文雖非東林,但為人方正持重,正可與史、薑二公互為呼應。王覺斯優柔寡斷,雖非君子,但也非小人,算是得其中。這麼算下來,內閣中隻有一個馬瑤草,而且還是‘領廬、鳳總督如故’——依舊讓他留在江北督師,內閣裏隻是掛個空銜而已!哈哈,沒想到此公機詐用盡,到頭來卻是竹籃子打水,枉費心思!”
起初,黃、顧二人不知道邸抄的內容,隻能怔怔地望著,及至聽雷祚一說,他們才“啊”的一聲,眼睛不由得發亮了——的確,自從福王以“監國”的名義正式秉政以來,將實行怎樣的國策,又將怎樣對待曾經公開反對過他的東林派人士,一直是他們所關注和擔心的問題,他們甚至做好了處境艱難的準備。然而,在至關重要的內閣成員的安排上,竟然出現如此有利於東林的結果,確實是他們連做夢都沒有想到的。所以無論是黃宗羲還是顧杲,都頓時又驚又喜,一齊把目光轉向周鑣手中的那份邸抄,希望從中獲得更確切的印證。
周鑣已經抬起頭來,發現兩位社友的熱切眼神,他便把折子往二人手中一遞,回頭向雷祚問:
“嗯,還有什麼消息沒有?”“還有——對了,還聽說昨日史公與留都文武大臣集議於清議堂,於複興大計多所擘劃,合共二三十款之多,弟亦未能盡知。不過聽陳定生說,其中要者,如從速起用天下名流,以收國人之心;又擬請設江北四藩,為自守及進取之基,即令靖南伯黃得功、總兵高傑、劉澤清、劉良佐任之;另增設江防水師五萬,置於九江、京口二鎮,劃地分守;又擬請定新稅法,廢除‘練餉’及崇禎十二年以後一切雜派並各項錢糧。此外,還有請更定南都營製、招募義勇等等。據陳定生說,諸款新政倘使果然得行,朝廷當有一番新氣象……”
雷祚滔滔不絕說著,周鑣卻沉著臉不作聲。隨後,他就閉上眼睛,像是在歇息,又像在思索,對所聽到的消息始終不發表意見。這種情形一長久,連黃宗羲和顧杲也注意到了,不由得抬起頭,疑惑地注視著。
終於,周鑣睜開了眼睛。“嗯,這幾日,你們想得怎樣了?可拿定主意了麼?”他把臉朝著兩位朋友,出其不意地問。
黃宗羲怔了一下,隨即醒悟過來。他“哦”了一聲,說:“學生已想過了。值此國勢危殆之際,我社同人亟須戮力同心,共扶社稷。竟有人造作諸般流言,意欲傾陷先生,實屬卑劣之極!”由於臨時意識到,直截了當說出自己的想法,難免會再度激怒仍在病中的周鑣,所以黃宗羲打算先有所表白,“不過,造此奸謀者究係陳定生,抑或另有其人,學生以為眼下尚難確定,是以打算再等一等,瞧一瞧再說。”
“有什麼可等、可瞧的?這事除了他,還能有誰!”周鑣皺著眉毛質問,對黃宗羲的回答顯然很不滿意。
“……”“哼!”大約看見黃宗羲不作聲,周鑣又生氣起來,用微啞然而嚴厲的聲音說,“還有什麼可瞧的?莫非你以為,史道鄰當上了首輔,薑居之也入了閣,朝局就太平了麼?他陳定生從此就真能攀龍附鳳,平步青雲了麼?才沒有那等好事!你也不想想,馬瑤草這次花費如許機心,擁立福藩,所為何來?無非是意欲覬覦高位,把持國柄而已!如今卻讓他仍舊督師廬、鳳,實則一無所得,他豈能甘心?東林諸公前番既不能阻他強行擁立,今時又豈能阻他再生事端?哼,我料定了,此事早則數日,遲則數旬,必有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