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錢謙益陛見北京城,洪承疇視察徽州府(1)(1 / 3)

心亂如麻

經過近一個半月的長途跋涉,錢謙益偕同弘光朝的其他三位降官一道,終於到達已經成為清朝首都的北京,並且在宣武門外的一爿房子裏臨時住了下來。

他們這一次北行,就身份而言,無非是降官和俘虜,但由於跟隨清朝大軍一起行動,倒也旅途順利,一路平安。加上多鐸對他們一直頗為優禮,在起居飲食方麵盡量給予照顧,也使降官們那半懸著的一份心思,暗自放下了不少。不過,盡管如此,錢謙益仍然感到情懷落寞,鬱鬱寡歡。無疑,他這次北行,並不是孤身一人,還帶著老家人錢鬥等幾名得力仆從,然而不管是在行經大運河的船艙中,還是在沿官道顛簸北上的車子裏,一個尖銳的感覺始終折磨著他,那就是柳如是不在身邊。這種感覺之所以尖銳,與其說是眼看著別的降官有家眷隨行,在旅途中照樣得以享受“閨房之樂”,而自己卻不能夠,毋寧說是由於他感到,在愛妾堅持留在南京的任性和固執中,分明地隱含著一種鄙棄的意味、一種離心離德的傾向。這對於把後半生的樂趣,都拴在那個嬌小女人身上的錢謙益來說,是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因此,愈往北行,他就愈加從心底裏感到恐慌和空虛。“哎,這樣的女人!我已經是連心肝都全掏給了她,可是到頭來,讓她哪怕稍稍遷就我一回,竟也不肯!”無可奈何之餘,他不止一次懊惱地想。的確,也難怪錢謙益感到委屈。昔日的種種恩情眷愛暫且不論,就拿清軍進入南京之後的兩個多月來說,作為主持迎降的大臣之一,他雖然不得不竭盡心智地與征服者應對周旋,把一些非做不可的事——諸如安頓兵馬、介紹情況、清點府庫、移交財產、安撫民眾等等,照例辦理完畢,但是,也就是僅此而已,他自問並沒有再做什麼賣主求榮、昧心背理的事。相反,在清兵進入南京的當天,他陪同征服者來到昔日的皇宮時,還止不住悲從中來,當眾伏地大哭了一場;而當清軍的統帥多鐸向降官們征詢進軍的方略,他就極力主張以招撫為主,為的是避免江南的民眾遭受無辜的殺戮……但是,即便如此,柳如是仍舊很不滿意,平日冷嘲熱諷不必說,待到他以年老遲暮之身,被迫長途跋涉、間關北上時,對方作為侍妾,竟置自身的義務於不顧,拿出這麼一副鐵石心腸,錢謙益就覺得未免過於薄情了……不過,懊惱歸懊惱,要是反過來問錢謙益:他對於自己參與獻城投降,是否當真感到十分愧疚,並且決心信守對侍妾的承諾,一旦時機來臨,就轉而投身反清複明的行列?恐怕錢謙益也未必能夠響亮地回答。誠然,當初柳如是不惜以一死來為明朝盡節,確實曾經使他大受震動;而且當事情平息之後,細細回想過去這一年多,自己麵對國破家亡的非常禍變,苦心孤詣,殫精竭慮,無非想為大明的江南半壁謀求一份苟安;結果,在驚濤迭起的政爭漩渦中飽受顛簸、忍辱負重不算,最後還在勢成騎虎的情況下,落得一個帶頭變節、獻城投降的千秋惡名。經曆了這一遭連老本都賠個精光的買賣之後,錢謙益痛定思痛,對於利祿和功名確實已經心寒意冷,再也沒有心思到征服者的朝廷中,希圖什麼榮華富貴;但是同樣,要他回過頭去,為複興明朝賣命獻身,說實在話,也提不起任何勇氣和熱情。因為以他的久曆世故,心中十分明白:明朝之所以落到今天的結局,絕不是偶然的,實在由於自身的黑暗腐敗,已經到了病入膏肓、無可救藥的地步。在北京的崇禎朝廷和南京的弘光朝廷相繼覆滅之後,要想卷土重來,再造中興,真是談何容易!在他看來,麵對著清朝勢如破竹的進軍,明智的抉擇,應當是竭盡全力在亂世中保住身家性命。這才是最要緊,也最實際的。至於柳如是那種行為和想法,無非是女人家不知變通,一時感情衝動。“待過些時候,大局定下來,她自然會回心轉意的!”近一個多月來,他一直暗暗地想。到了這一次,接到順治皇帝“著即來京陛見”的詔令,錢謙益固然是迫於無奈,勉強啟程,但也絲毫沒有抗拒和逃避的打算,隻是抱著走一步算一步、隨遇而安的態度。因此,當滿載降官及其眷屬的車隊轔轔駛入重兵把守的朝陽門時,他充其量隻是稍稍增加了一點緊張和戒備,除此之外,確實說不上有什麼明確的打算和想頭……眼下,已經是來到北京的第十天。雖然七天前,已經被安排在例行的朝會時,跟在百官的班末,向大清皇帝行了陛見之禮,但是據負責與他們聯絡的吏部左侍郎陳名夏通知,接下來還有一次小範圍的召見,日期尚未確定。於是他們隻好仍舊耐心等著。也許由於住的是新地方,一清早,錢謙益照例就醒了,躺在床上再也睡不著,便幹脆爬起來,由小廝服侍著,洗臉、漱口、穿衣、束帶。當做完這一切之後,看見新近雇來的剃頭匠阮良——一個身材瘦長的中年漢子,已經夾著一個箱子,微弓著腰站在門邊,他於是點一點頭,在緊靠東窗的長案前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