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時辰確實還很早。雖然錢謙益暫時停止了思想,並且習慣地閉起眼睛,但仍舊聽不見院牆外有行人活動的聲息。隻有剪刀和梳子被剃頭匠擺弄著,在耳邊發出輕輕的碰響。不過北方確實就是北方,何況已經到了十月初冬,清晨的氣息更是寒意侵人。自然,使錢謙益最分明地感到這一點的,還是前額上那半爿光溜溜的頭皮。提起來,這又是他的一塊心病。那是三個多月前,清朝的剃發嚴令下達到了南京。當時城中的縉紳,包括降官們,因為豫王多鐸不久前才明令禁止漢族官民擅自變異服飾,如今忽然又強令剃發,都感到既吃驚,又反感,紛紛來找錢謙益,請教對策。錢謙益起初隻是支支吾吾,因為在他看來,作為歸順之民,麵對征服者的強權和意誌,除了俯首聽命之外,已經根本沒有與之理論的餘地。但是後來,有些人談著談著,竟憤激起來,甚至主張聯合請願,奮起抗命,這就使錢謙益不由得著了慌,因為這種事一旦傳到多鐸的耳朵裏,說不定便會即時招來殺身之禍!但群情洶洶,要製止也不容易,他隻得耍了一個花招——借口頭皮作癢,回到裏間去洗頭,趁機幹脆把頭發剃掉,梳起辮子,然後出來與大家重新相見。這才把那批人弄得錯愕失色,泄氣而散。
頭發是這麼剃掉了。不過,要說錢謙益心中沒有絲毫痛苦和羞慚,那也不是事實。因為就在清兵帶著剃頭匠,在大街通衢上殺氣騰騰地催逼人們剃發那陣子,在南京城裏,就接連發生了好幾起寧可以自殺來抗拒的壯烈血案,其中有馬純仁那樣年僅二十歲的縉紳,還有細柳街泥瓦匠那樣的市井百姓,至於鄰近州縣的殉難者就更多。相比之下,錢謙益的貪生怕死在人們眼裏顯得尤其突出。雖然,作為人丁單弱的一家之主,他仍舊可以用肩上還承擔著許多責任與義務,不能作無謂的犧牲來自我解嘲,但身邊那位如夫人的鄙夷目光卻不是那麼好受的。再加上每天對鏡的當兒,自己那副變得怪模怪樣的尊容也確實使他感到厭恨和沮喪。“哎,清廷也不知怎麼想的,就是為了安定民心,也不該這麼做!本來,若能少恃殺戮,多施仁政,人心未必就不感服。如今硬要橫插這一杠子,情勢可就難料了!雖說清廷派洪亨九來代替多鐸,顯見是看中他是前明舊臣,與此間人士關係甚多,意欲借他施行招撫之策,但四方亂象已成,隻怕洪亨九也未必能縱橫如意!”由於自此之後,便不斷傳來地方上的民眾因反抗剃發而起兵的消息,有一陣子,把錢謙益弄得既緊張又擔心。無疑,他多少也希冀四下裏這麼一鬧,說不定能迫使清廷收回成命,但是又害怕一旦局勢出現反複,自己作為“逆跡昭著”的叛臣,會受到明朝勢力的嚴厲懲處。不過眼下,大約因為已經置身於北京,切近地感受到大清王朝的強大聲威的緣故,當這種疑慮再度湧上心頭時,卻變得淡漠和遙遠了許多。“嗯,不管將來如何,眼下必須先躲過江南那邊的劫難再說!從大清朝的情形來看,今後縱然不能一統天下,這江北半壁,大約是會坐得穩的。那麼,也許還應當設法把家眷快點接過來?”
這麼暗自琢磨著,錢謙益的心中似乎踏實了一點。於是,他睜開眼睛,默默打量著銅鏡當中,自己那張既生疏又熟悉的臉,並且開始揣測,到了正式召見之日,以自己昔日的名聲,以及迎降有“功”,起碼不至於太受冷遇,而且隻要自己不推辭,還會被授予一定官職。要是那樣,他就主動要求把修纂《明史》的職責承當下來。“是的,人生不過百年,與其再這麼一天到晚擔驚受怕,顛沛趑趄,倒不如一門心思去設局修史,不問世事,豈不更好!這樣,如是也不至於太怨怪我,我也算是為故國前朝盡了一份心力,即使在子孫後世麵前,也交代得過去了……”
“老爺,頭梳好了。不知可還有未妥之處?”阮良恭謹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錢謙益怔忡了一下,回過神來。“好了麼?嗯,就這樣罷,成了!”說著,他就扶著桌子,站立起來。“……把家眷搬來,別人倒好辦,隻是,如是她會肯麼?”在屋子裏轉了一圈,回到桌子前站住,錢謙益接著又想。確實,他的那個計劃即使再穩妥、再切實可行,如果柳如是不肯合作,一切都是空的。而從前些日子的情形來看,想要那位執拗任性的小女人同意搬到北京來,隻怕比登天還難……這麼一想,錢謙益的心中頓時又泄了氣。他不由得煩惱起來,一把扯下脖子上的圍布,扔給阮良,徑自倒背著手,離開寢室,走出院子裏去。這座北京常見的四合院,大約是前朝一位什麼小官員的私宅。華麗固然算不上,而且也不怎麼寬敞,無非是北邊一所三開間的上房,外帶東西兩個邊廂。他們這一次進京,雖說是同弘光帝一道,但彼此的情形多少有所不同——弘光帝是逃跑被俘,他們是主動歸降。也許因為這個緣故,自然也為著有所防範,在來京的一路上,他們君臣已經是被分隔開來,不能接觸;到了北京之後,弘光帝一行人更是被立即帶走,失去了蹤影。不過,落到了這一步,錢謙益對於那位昔日的主子,縱然還懷有那麼一點“知遇之情”,也已經無力顧及。如今,倒是由於一起被安置在這小小的四合院裏,他卻同前東閣大學士王鐸成了朝夕過從、相濡以沫的密友。現在,錢謙益發現分派給王鐸居住的正屋裏,隱約傳出了人聲和響動。他估計對方已經起來,便踏著被露水打濕了的方磚地麵,徑直踱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