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上房前,發現起居室的門半掩著,他正想伸手去敲,門卻“呀”的一聲,自動打開了,接著,就露出王鐸碩大的身軀和那張熟悉的胖臉。
五個多月前,當弘光皇帝星夜出逃,馬士英、阮大铖的宅第遭到憤怒的民眾抄搶,南京城中秩序最為混亂那陣子,王鐸作為內閣大臣,也成了泄憤的對象。他上街時,所乘坐的轎子被砸個稀爛不算,連本人也挨了好些拳腳;最要命的,是他引以自豪的一部漂亮的大胡子,竟給拔了個精光。因此時至今日,王鐸下巴頦上還是稀稀落落的,胡子一直沒長全。不過,幸虧老頭兒生性通達,對所受的折辱和損失倒能泰然處之。現在,他一邊往裏讓著錢謙益,一邊略帶意外地睜大眼睛,問:
“牧老,這麼早?不知……”錢謙益“嗯”了一聲。剛才,他一時煩惱攻心,順腳便走了過來,要說事,還真的說不上有什麼要緊的事兒。不過,他仍舊繼續往裏走,直到進入臨時充作會客室用的西次間,才停住腳步。
因為是上房,這裏的居室比起錢謙益下榻的西廂要寬敞,但陳設卻也大同小異,無非是炕、屏、桌、椅之類。不過,眼下使錢謙益感到意外的,卻是滿屋子龍飛鳳舞、墨跡淋漓的書法新作,其中有條幅,有橫披,還有整幅宣紙寫成的大中堂,由於數量太多,牆上、桌椅上擺不下,幹脆連地上也用上了。乍一看,簡直成了一個亂七八糟的墨巢,使進來的人幾乎連立腳的地方都沒有。
“嗯,這些——全都是新近招攬的活計?”由於發現每幅字上都題了某某人“雅屬”一類的上款,錢謙益隨口問道。“可不!”王鐸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全都是!人情難卻,推也推不掉!”
“謔,這麼多!也真虧老兄對付得了!”錢謙益環顧四周,搖著頭說。王鐸不在意地道:“應酬之作罷咧!不過,也有一兩張寫得好的。兄瞧這一張——”他在炕床上翻檢了一下,抽出其中一張,不無得意地擺到朋友麵前。
這是一幅草書作品。錢謙益發現上麵題了一首五律,卻是王鐸本人的詩作:
夜雨朝來潤,春江白漸通。竹樓疑罨畫,花石帶洪蒙。曆曆沙形闊,蕭蕭水氣空。觀枰逾不倦,矧在野簫中。
作為當代的大家,王鐸的書法一向以險峻沉雄、跌宕超逸而著稱。如果說,這首詩算不上太出色的話,那麼就書法而論,卻有如瀑飛泉湧,汪洋恣肆,又似名將臨敵,嶽峙淵停,極盡似欹反正、渾然天成之妙。要在平時,錢謙益心折之餘,自必擊節稱賞一番。不過眼下,引起他注意的,卻是詩末所題的那一道上款:
恭呈和碩睿親王殿下大雅覽正“和碩睿親王——”錢謙益疑疑惑惑地想,隨即猛然一驚,連忙指著問,“這位可是……”王鐸點點頭:“正是當今攝政王。”“怎麼,難道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