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老,”看見錢謙益始終含糊其詞,而且顯見是在成心敷衍,龔鼎孳隻得插上去說,“自朝廷剃發令下,江南各府縣頗有興兵作亂者,此事已並非傳聞。許兄現在兵垣,所見南來塘報中已不斷道及。譬如江陰,聽說就鬧得挺凶,竟致王師圍攻數月,至今未能剿平。實乃戰局之一大激變!”
這種消息,至少在北京,還屬於談論的禁忌。龔鼎孳把它捅破,是試圖造成一種坦誠相見的印象,好讓對方解除疑慮。然而,盡管如此,錢謙益仍舊毫不動心。他沒有看客人,低著頭說:“二位,非是弟有意回避,皆因近數月來,一直待罪在家,不敢與聞外事,是以實在一無所知。”
以錢謙益的前輩身份,既然把話說到這種地步,龔、許二人雖然頗覺失望,也不便再糾纏下去。互相對望了一眼之後,龔鼎孳隻好改換話題,問:
“那——那麼留都的一班舊友,想必還好?”“兄是說——”“複社的那班同人,像吳次尾、陳定生、侯朝宗。”
“噢,兄是問的他們!前些時候,他們都在留都,有一陣子還鬧得挺歡,後來就走的走、散的散,全不見了。眼下大抵都在家中待著罷!”“鬧得挺歡?他們鬧什麼?”龔鼎孳感興趣地問。錢謙益苦笑了一聲:“還能有什麼?無非是主持清議、譏評朝政那檔子事!”這之後,大約發現客人眨著眼睛,有點不得要領的樣子,他才又補充說:“說來話長。過些日子得空,學生再與兄等細說罷!”
“……”由於主人顯然沒有交談的興致,才開了頭的話題,再度中斷了。這使龔鼎孳掃興之餘,不禁有點奇怪。在他看來,過去的一年多,錢謙益縱然經曆了種種焦慮和驚恐,有過許多挫折乃至屈辱,但如今不是一切都完結了麼?眼下對方作為歸命之臣,已經被清廷特地接到北京。雖說這也許並非特別光彩的事情,但以清朝的強大聲威,起碼身家性命有了保障;若弄得好,再享榮華富貴也並非沒有可能。在這種情況下,錢謙益應該放下心來,快活起來才是。不料仍舊是眼前這麼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龔鼎孳就覺得無法理解了。
龔鼎孳感到掃興,坐在他旁邊的許作梅就更加掃興。本來,他同錢謙益談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今天之所以跟著龔鼎孳前來,是出於一種期望。事實上,自從前些日子合謀整治孫之獬不成,反而給弄得狼狽異常之後,包括給事中莊憲祖、杜立德,禦史李森先、王守履、羅國士等人在內的他們那一夥“圈子朋友”,一直忿恨難平,處心積慮圖謀報複。最近,他們終於從弘文院大學士馮銓身上,找到了把柄。這個馮銓,就是他們剛才提到的“馮琢庵”,在明朝天啟年間因為阿附魏忠賢閹黨,被名列“逆案”,受到革去官職、永不敘用的懲處。清朝入主北京之後,他從老家涿州趕來投誠,很快就受到賞識和重用。與孫之獬一樣,他也是最早帶頭剃發留辮的漢官之一,可以說從來就是個諂佞無恥之徒。因此,許作梅等人經過密商,決定從他入手,再次發難。首先憑借“言官”的身份,各自分頭上疏,劾奏馮銓本是魏忠賢黨羽,一貫貪贓枉法,最近又為其子馮源淮向已出任江西招撫的孫之獬行賄,得授中軍之職;與此同時,還彈劾禮部侍郎李若琳也是馮銓的黨羽,要求一並從嚴究治。這些奏章,如今都已經呈遞朝廷,估計很快就會有下文。錢謙益作為碩果僅存的東林領袖,自然是一位強有力的證人。根據他們得到的消息,最近幾天,皇上就要專門召見這批降官,到時萬一攝政王問及當年閹黨亂政的事,錢謙益能予以配合,對於拔除那些眼中釘,必定大有幫助。但是,瞧錢謙益眼下這副模樣,似乎很難寄予期望……由於一時想不出打破僵局的辦法,龔、許二人都不由得沉默下來。隻聽見一陣一陣的秋風,把糊窗紙吹得簌簌作響。
“聞得龔兄的如君,眼下也在京裏,不知可好?”冷場中,錢謙益忽然冒出一句。
龔鼎孳微微一怔:“牧老是——是問阿眉?”看見主人點一點頭,他就“哦”了一聲,說:“她是兩年前隨學生來京的,故此目今也在一處。她麼,多承關注,‘好’字說不上,托庇粗安就是。”
“嗯,她同賤內河東君,似是有一麵之緣。”龔鼎孳眨眨眼睛:“河東……”他忽然醒悟過來,“哦,對,對!她們本是相熟的。聽阿眉每每談及,對柳夫人總是傾慕得很!”錢謙益沒有立即說話。他抬起頭,呆呆地望著客人,半晌,才歎了一口氣:“可惜賤內沒有同來,要不,她兩人倒是個伴兒。”“哦,原來嫂夫人不曾同來,卻是何故?”龔鼎孳頗感意外。錢謙益動了動嘴唇:“這個——”然而,不知為什麼,臨時又住了口,隻是重重地哼了一聲,不勝懊喪地低下頭去。看見對方老是這個樣子,龔鼎孳心中開始有點不悅。本來,在造訪之前,他對錢謙益曾經懷著頗高的期待,但是彼此相見之後,他就發現幾年不見,對方的變化很大。已經完全沒有了當年圖謀複出時的那種銳氣和勁頭,變得謹小慎微,遲疑怯懦,仿佛丟了魂兒似的。“嗯,要是硬把他拉進圈子來,隻怕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冷冷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