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老——”許作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龔鼎孳一抬頭,發現那炮筒子大約忍耐不住,已經離開了椅子,大瞪著眼睛,打算要說什麼。他連忙做了一個製止的手勢,跟著站起來,說:
“牧老,今日重逢,甚是難得。隻是我兄遠來勞頓,坐談多時,想必疲倦。目下弟等尚有雜務需辦,就此告辭,改日再來聆教!”
魂不守舍
由於龔、許二人始終沒有將此來的目的攤出來,錢謙益也就並不知道在這小半天裏,客人們經曆了怎樣的希冀和失望。不過,即使龔、許二人把來意說明了,以錢謙益眼下一團亂麻的心情,也絕不會攪和到他們那檔子官司裏去。的確,也就是到了剛才與兩位熟人相見應酬那一刻,他才前所未有地感到,自己其實是多麼地年老和衰弱,而對於紛紜變幻的世事,又已經多麼疲倦和厭煩。無疑,萬惡的闖賊流寇是完蛋了,但明朝的象征——弘光政權也徹底完蛋了!剩下建虜,這個昔日的強敵、如今的征服者算是大獲全勝。但是,這些化外夷狄果真能站得住麼?就連龔鼎孳剛才也心情緊張地提到,那個蠻橫無理的剃發令一下,江南即時反了一大片!而且估計不隻江南,別的地區也肯定不會安生服帖。要是局麵當真就這麼反過來,像自己這樣的人可怎麼辦?莫非跟著韃子們逃回關外?就算一時反不過來,而是這麼亂下去,亂上十年八年,或許更長,弄得有家難奔,有國難投,那也是糟糕透頂的事!且別說柳如是和孫愛他們能否僥幸保存,光是自己這一把年紀,就未必能熬得過去!要是熬不過去,這一輩子豈不是再也不能同他們相見?剛才,在與客人談話那一陣子,錢謙益其實一直被這種可怕的思慮翻來覆去地纏繞著。如果說,早些時候他還曾經設想,要是清廷決定給他們授職,他就主動要求參與修撰《明史》的話;那麼眼下,一個痛苦的聲音卻在他心中變得尖銳起來,急切起來:“哦!這一切,我已經受夠了!我根本不該到這兒來!我得設法回到江南去!趁著戰亂還未蔓延,道路還能通行,盡快趕回家裏,是生是死都同如是在一起!同親人們在一起!哼,清廷能放我走最好,要是不放,也得想辦法,越早走越好!真的!”在客人走了之後,以及接下來的幾天裏,這樣一種念頭在他心中甚至變得更加執拗和強烈了。
現在,已經到了十月的初五日。還在前一天,來自江南的幾位降官——王鐸、陳洪範、張秉貞,以及錢謙益本人得到通知,讓他們今天不要出門,就在寓所等候。這顯然是皇帝將要接見的信號。本來,自從打定主意盡快返回江南後,錢謙益對於清廷那幾石祿米,已經沒有多大興趣。不過他也知道,既然來到了北京,事情終歸還得應付完畢。因此,雖然又是一夜的輾轉反側,沒睡上多大一會,起床時感到頭發沉、心發虛,但他仍然振作起精神,梳洗穿戴停當,慢慢走過西廂去等候。“哎,老兄可來了!”已經穿好朝服,正坐在西廂房起居室椅子上的王鐸,一見錢謙益進來,立即站起身,一邊拱著手同他行禮,一邊如獲大赦地說,“適才禮部來了個人,知會我等辰時三刻進宮見駕,還說待會兒吏部的陳侍郎要過來,帶引我們前去。弟見老兄還沒出來,所以一直守在這裏不敢動。如今兄來得正好,且替弟頂著班兒,待我回上屋去,把幾件活計打發完了便過來!”
起初聽說吏部的人已經來過,錢謙益心中倒也忐忑了一下,後來得知是辰時三刻才入見,離眼下足有一個時辰,才又放下心來。他於是一邊還著禮,一邊奇怪地問:“活計?兄還要忙什麼活計?”
王鐸把雙手一攤,苦著臉說:“還能有什麼活計!不就是半張紙的秀才人情麼!對了,隔壁老陳和老張兩位,弟已經著人知會了,讓他們到時都過這邊來取齊,一道進宮!”說著,便要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