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綺夢沉迷柳如是放誌,繁華凋謝李十娘從良(4)(1 / 3)

看見錢孫愛說話時漲紅了臉,一副固執任性的樣子,柳如是眨了眨眼睛,沒有再說話。的確,這些年來,盡管正院那邊的人全都把她看作是眼中釘、肉中刺,唯獨錢孫愛對她一直比較友善。從他今天偷偷跑來報信,以及剛才的真誠態度來看,似乎沒有理由懷疑他確實出於好意。這使柳如是有點感動,甚至有點慚愧。然而,這種心情也隻是一忽兒,因為接下來她就意識到:曾經不知多少次考慮過的兩種選擇,又擺到了麵前——這就是要麼像錢孫愛所勸告的那樣,立即把鄭生打發走,從此斷絕來往。這一點眼下還來得及。但這就等於重新回到過去那種半死不活的日子中去,在無聊和孤獨中打發後半生的暗淡歲月。要麼就是不顧一切,繼續維持同鄭生的關係,並且想方設法地同對手周旋,即使最終免不了事敗身死,也算活了個轟轟烈烈,沒有委屈自己。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前一種選擇,如果願意采取的話,她早就會去做,也用不著錢孫愛來報信了。事實上,起碼到目前為止,她仍舊決定堅持後一種。而這,卻是不能讓錢孫愛知道的,哪怕他對自己並無惡意也罷。於是,為了穩住對方,她故作輕鬆地搖著頭,說:

“啊哈,這麼說,你還真孝順我了?可是,告訴你,沒有這事,就是沒有!”說著,站了起來。

仿佛碰在一堵冰冷的厚牆上似的,錢孫愛露出絕望的神色,不說話了。然而,他剛剛沮喪地低下頭去,突然又激動起來,竟踉蹌著離開椅子,“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上。

“柳太太,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他大聲地,用帶哭的聲音說,“父親就要回來了。你再不同那人斷絕來往,到時可怎麼辦哪?”

柳如是本來已經邁開腳步,聽了這話,疑疑惑惑地站住了。突然,她心中猛然一震,迅速轉過身來:

“你說什麼?老爺他、他要回來了?”錢孫愛點點頭,苦惱已極地說:“父親前兩日托人從京中捎來家信,說他雖然已經得授禮部右堂之職,唯是他年事已高,不慣京中的起居飲食,更兼思家心切,已決意上疏告老,一待朝廷恩準,便要袱被南歸了!”

“那、那麼,信呢?”柳如是追問,覺得自己的聲音有點發抖,而且不知怎麼一來,喉嚨變得又幹又澀。

“父親在信中也問到柳太太。可是他們說,出了那種事,這信就不必再讓柳太太知道。今日,是孩兒把它帶來了!”錢孫愛說著,揩去流到頰上來的淚水,然後抖抖索索地從袖管裏把信掏了出來。

錢孫愛所說的“他們”,自然就是指以陳夫人為首的正院那些人,不過柳如是已經沒有心思計較了。她忙不迭把信接過、展開,低頭看起來。

錢謙益的信不太長,內容也基本上就是錢孫愛剛才說的那些,隻是稍為詳細,譬如說到他那個禮部侍郎的官職隻是虛銜,實際是擔任修撰《明史》的副總裁;又譬如說到目前已經有了自己的房子,用不著再同別人搭夥,生活起居算是正常了些,如此等等。此外,信中還問到家中各人的情形,其中自然少不了柳如是。不過,在問到別的人時,都是一些家常話,唯獨在問到柳如是時,卻是這樣說的:

如是自遷出吏部內衙之後,想亦與家中一同居處。隻不知新居園中池水,亦頗似思霞館前之清澈可鑒否?

這幾句話,在別人看來也許會覺得過於空泛,甚至奇怪錢老頭兒對愛妾什麼不好關注,偏偏隻關注她新居的環境是否優美宜人?但是柳如是卻明白,其中所包含的意思非比尋常。因為今年五月,當清軍兵臨南京城下,錢謙益同城中的文武官員決定獻城投降那陣子,柳如是正住在吏部衙門內。她得知消息後,感到極其絕望,曾經獨自跑到後花園思霞館前的水池邊,打算投水自盡,一死殉國。是錢謙益聞訊趕到,硬是把她製止住了。當時錢謙益曾經表示:投降隻是迫不得已的權宜之計,待渡過這一關之後,接下來就會設法聯絡有誌之士,為恢複明朝奔走效力。錢謙益怕柳如是不信,還當場指著池水發誓:“如有變心食言,當如此水!”因此,他如今在信中這麼寫,分明是向柳如是暗示:準備信守前約。那麼他之所以決定辭官南歸,看來也不是什麼年老多病,不習慣北京的起居飲食,而是懷有更大的圖謀……正是這一發現,使柳如是仿佛在昏沉的醉夢中,聽到一記遙遠而響亮的鍾聲那樣,不由自主地呆住了。有片刻工夫,她緊緊地把信抓在手裏,忘記了眼前的處境,忘記了錢孫愛,甚至忘記了鄭生,隻覺得一種失落已久的記憶又來到了心中。這記憶使她顫抖,使她痛苦,更使她怦然心動……然而,仿佛一股回流驅散了剛剛聚合的滿池浮萍,一個醉夢般的聲音又從柳如是的心底冒了出來,開始向她喃喃地訴說青春的短暫和歡樂的可戀,提醒她一切都已經太遲,在做出那一件事之後,她再也不可能得到寬恕,尤其是錢謙益的寬恕!到了這一步,她已經沒有任何指望,隻有抓住最後的辰光瘋狂地樂它一場,然後躍向那黑暗的、萬劫不複的深淵……“柳太太……”錢孫愛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柳如是打了一個寒噤,回過神來,發現那少年已經重新站起來,正在驚疑不定地望著她。她舉起一隻手,示意對方不要擾亂她的思索,然後轉過身,走回自己的椅子去,緩緩地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