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史館孤燈《揚州十日》,孝陵殘照悲淚千行(1)(2 / 3)

“可是,眼下酉時尚未到。總是北地冬日天黑得早的緣故。那麼,或者再遲半個時辰才走,也還不遲?”錢謙益把手中的卷宗放回原處,轉身望著窗欞外的薄暮晴空,躊躇地想,同時,聽見門外的甬道傳來輕而急的腳步聲,接著,門“呀”的一響,被推開了,一位年輕的官員跨了進來。不過,那人顯然沒想到屋子裏還有人,因此猛一看見薄黯中站著的錢謙益,倒嚇了一跳。但隨後他就“哦”了一聲,連忙把手中的一個大包袱放到桌子上,倒退一步,行著禮說:

“卑職王求仁。因不知大人在此,多有冒犯,尚祈見恕!”錢謙益已經認出對方是院裏的一位編修官,於是擺擺手,說:“罷了!學生不過為查閱檔冊,才在此勾留。嗯,何以兄台也遲遲不歸?”王求仁仍舊拱著手,恭敬地回答:“稟大人,卑職今日例當在館輪值。適才在值房接到門上呈進一批新收的雜檔,怕有遺失,因此送進來放置。”錢謙益點點頭:“既然如此,兄台請自便。”口裏這樣說,心中卻不禁有點好奇:“新收的雜檔?不知有些什麼東西?”因此,等年輕的編修官殷勤地替他點上燈,告了退,轉身離開之後,他就走到八仙桌邊,把那個大包袱拿過來,動手解開,發現裏麵有手卷,有書信,還有一些其他的文字,內容很雜,各不相同,而且未經整理。看樣子,不知是哪個衙門收集到的,大概覺得有點史料價值,便轉送到這裏來。不過,其中倒是附了一份清單,上麵一件一件全都開列了名目。錢謙益拿起來翻了翻,覺得都比較平常,正想丟下,忽然,像被什麼觸到似的,心中微微一動,於是把清單再度舉到眼前。這下子,他的目光立時被攫住了,因為單子上寫著這麼一個題目:《揚州十日記》。

“什麼?《揚州十日記》!竟然有這樣的東西!”錢謙益驚訝地想。還在南京的時候,他就聽說過:在揚州失陷,史可法殉國之後,豫王多鐸為了報複死守孤城、拒不投降的揚州士民,曾經殘酷地下令屠城十日。結果,慘死於清軍刀下的無辜百姓不知有多少。消息傳開,使整個江南都為之震動。當初錢謙益與他的同僚們之所以決定獻城投降,與害怕南京遭受同一命運,可以說不無關係。不過,由於緊接著他們一夥人就被置於清軍的嚴密控製之下,後來就更是被帶到北京來,因此對於屠城的具體情形,他至今仍然知道得很少。現在忽然發現眼前就有這樣一份東西,確實令錢謙益意外之餘,止不住心頭急劇地跳動,以致伸出手去時,竟然一個勁兒簌簌發抖。

他終於控製住了自己,並從那堆雜檔中找出了《揚州十日記》。原來,那是一篇謄錄在普通箋紙上的文字,裝訂成薄薄的一冊,從書脊看,應當有四五十頁左右。可是大約因為保存不善,加上輾轉流傳的緣故,其中卻殘缺頗多,不是書頁破損不全,就是整頁整頁地丟失。上麵也找不到作者的名字。“嗯,寫工倒還周正幹淨,看樣子是個抄本。隻不知原件在何方,而冒著大危險寫這種文字的作者又是何人?”錢謙益想,雙手不由得又抖起來,末了,隻好把本子攤放在桌上,就著燈光逐頁翻看。由於開頭部分已經不翼而飛,因此他首先讀到的,是這麼一段文字:

……忽叩門聲急,則鄰人相約共迎王師,設案焚香,示不敢抗。予雖知事不濟,然不能拂眾議,姑應曰:“唯唯。”於是改易服色,引領而待。良久不至。予複至後窗窺城上,則隊伍稍疏,或行或止。俄見有婦女雜行,視其服色,皆揚俗。予始大駭,還語婦曰:“兵入城,倘有不測,汝當自裁!”婦曰:“諾。”因曰:“前有金若幹,付汝置之。我輩休想複生人世矣!”涕泣交下。盡出金付予。值鄉人進,急呼曰:“至矣,至矣!”予趨出,望北來數騎皆按轡徐行。遇迎王師者,即俯首,若有所語……迨稍近,始知為索金也。然意頗不奢,稍有所得,即置不問。或有不應,雖操刀相向,尚不及人……錢謙益心想:“原來這個作者是住在城牆邊上的,所以清軍入城之初的情形,他瞧得很清楚。那麼在前幾頁,想必還有城破時情形的記錄,隻可惜丟失了。”他不無遺憾地想,於是接著往下看——次及予門。一騎獨指予,呼後騎曰:“為我索此藍衣者!”後騎方下馬,而予已飛遁矣!後騎遂棄予,上馬去。予心計曰:“我粗服類鄉人,何獨欲予?”已而,予弟適至,予兄亦至,因同謀曰:“此居左右皆富賈,彼亦以富賈視我,奈何?”遂急從僻徑托伯兄率婦等,皆至仲兄宅。仲兄宅在何家墳後,肘腋皆貧人居也。予獨留後以觀動靜。俄而伯兄忽至,曰:“中衢血濺矣!留此何為?”予遂奉先人神主,偕伯兄至仲兄宅。當時一兄、一弟、一嫂、一侄,又一婦、一子、二外姨、一內弟,同避仲兄家。天漸暮,敵兵殺人聲已徹門外。因登屋暫避。雨尤甚,十數人共擁一毯,絲發皆濕。門外哀痛之聲,竦耳攝魄。延至夜靜,乃敢扳簷下屋,敲火炊食。城中四周火起,近者十餘處,遠者不計其數。赤光相映如雷電,辟卜聲轟耳不絕。又隱隱聞擊楚聲,哀號斷絕,慘不可狀。飯熟,相顧驚怛不能下一箸,亦不能設一謀。予婦取前金碎之,析為四,兄弟各藏其一。髻發衣帶內皆有。婦又覓破衲敝屣為予易訖,遂張目待旦。是夜也,有鳥在空中如笙簧聲,又如小兒呱泣聲者,皆在人首不遠。後詢諸人,皆聞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