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苦心謀劃裏應外合,全線崩潰豕突狼奔(6)(1 / 3)

譚山鋪的規模其實很小,街道縱橫相加起來,也不過三四十間鋪位。市集之外,是連綿起伏的郊野,外帶一片傾斜的防波“草塘”。這當兒,月亮已經升上了半天,並且褪盡了前時那一層薄翳,變得愈加清晰而明朗。它靜靜地高懸著,把大地山河全都籠罩在溶溶漾漾的銀色輝光裏。遠處的大小尖山固然已經變得模糊而縹緲,就連近處的譚山和山腳下的軍營,也隻剩下黑乎乎的一片暗影。四下裏莽莽蒼蒼,混混茫茫。隻是這兒那兒,間或閃現出一兩星火光,傳來了幾聲含混的話語,才使人覺察到,這周遭並不是空明荒寂一片……“大哥,”從後麵跟了上來的黃宗會,心事重重地低聲說,“大哥決意舍身報國之誌,令劣弟甚為感佩。我聖人之徒生於斯世,自是正該如此。隻不過,說到‘死得其所’,卻尚有可斟酌之處。”

“噢?且道其詳!”黃宗羲問,沒有回頭;同時,傾聽著江堤外那變得宏大起來的潮水聲。

“衝鋒陷陣,血戰沙場,本是武人之事,實非我輩所長。適才聽大哥說,此番出師,方、王二帥俱按兵不動,而讓大哥挺身犯險,孤軍渡江,這豈非棄長用短,強人所難?更何況大哥博識精思,本非尋常儒士可比,更兼多年求索,於學問已臻大成之境,未來更是無可限量!若因此遭逢不測,固然可當‘壯烈’二字,卻實在難以稱之為‘得所’!”

黃宗會說這番話時,顯得有點畏縮。不過,同樣的問題黃宗羲其實也曾經反複思考過,那就是他曾經對孫嘉績說過的,鑒於方國安、王之仁等武人囂張跋扈目光淺狹,他要用實際榜樣證明由仁人君子統領的、通曉禮義的軍隊,更有眼界膽色,也更能打勝仗!但是,話又說回來,正如弟弟所提醒的:在方、王的主力軍意存觀望的情況下,自己憑著三千孤軍,渡江犯險,真有獲勝的把握麼?萬一就此死去,到底是值得還是不值得?正是這種突然冒出的疑慮,擾亂了他的心思,以致過了半晌,他不由自主地低聲問:“那麼,依你之見?”

也許發現哥哥口氣有點鬆動,黃宗會的膽子變得大起來,結結巴巴地說:“若是、若是並無必勝之把握,那就不如退回江南——或者,或者幹脆撒開手,回家!”

起初,黃宗羲還耽擱在自己的思緒裏,對弟弟的話沒有怎麼在意。然而,隨後他就吃了一驚:“你說什麼?退兵?回家?”他瞪大眼睛問,同時,因為發覺弟弟在那番貌似為自己著想的話裏,竟然藏著這麼一個齷齪的主意而大為生氣,於是使勁一跺腳,怒聲嗬斥說:“真虧你想得出!告訴你,這是辦不到的!既然走到了這一步,為兄已是義無反顧,縱然粉身碎骨,肝腦塗地,也唯有拚死向前而已!”

“大哥,”黃宗會看來也急了,爭辯說,“你難道不想想,家中還有母親,還有大嫂、細姐和百家、正誼、大囡、二囡他們一窩子人!你不顧惜自己,可拋下了他們,今後怎麼辦?”

“哼,我要是死了,不是還有你們嗎!往後,他們就托付給你,還有晦木了!”黃宗羲回答得很幹脆。

“可是,我擔當不起!擔當不了!”黃宗會猛地一揮胳臂,吵架般地大叫起來,“如今家裏這等窮,鄉下這等窮,還不停地打仗!我本來就沒有本事,平日連自己家中那幾口子都照應不過來,又怎麼有力氣再照應大嫂和侄兒們?你、你這不是分明要我的命嗎?你倒好,一家夥戰死沙場,轟轟烈烈,名垂青史了!可留下我們還得活下去的怎麼辦?你說怎麼辦!”

黃宗會怒氣衝衝地叫嚷著,激動地做著手勢,眼睛在薄黯中閃閃發光。看來,兄長這種斷然的、蠻橫的托付,不僅使他感到痛苦,也使他感到十分驚恐和緊張。說到後來,他似乎終於支持不住,一屁股跌坐在路旁的一塊石頭上,用雙手掩住臉孔,嗚嗚地哭泣起來……這一次,黃宗羲默默地望著,沒有立即說話。事實上,弟弟的指責雖然尖刻、激烈,而且似乎還十分小氣和薄情,不識大體,但是他心中卻很明白,正因為對方一旦接受了自己的托付,就一定會拚著命也要承擔到底,所以才在這一刻裏,表現得如此緊張和驚恐。相反,自己不顧對方是否承當得了,就一股腦兒把偌大一個包袱硬推給對方,是不是有點過於自私了?正是這種反躬自問,使他感到有點不安,也有點愧歉。略一遲疑之後,他終於走上前去,伸手拍了拍黃宗會的肩膀,和解地說:“別再哭了!適才是為兄不是,不該那等說話,你且起來,快起來!”這麼催促著,他側起耳朵傾聽了一下,又說,“聽,今兒是十八大潮,這會兒怕是潮水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