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都是熟讀詩書的文士,自然立即聽出這幾句歌詞出自《詩經》中的《鄭風》,原題就叫《風雨》。本是抒發一位女子在風雨交加、心情鬱悶的日子裏,忽然遇見意中人歸來的欣喜心情。但是,眼下被柳敬亭配上悲壯的音樂,再用粗獷的歌喉唱出來,那意味就完全變了。的確,眼下正當國破家亡,大難未已,又何嚐不是一片風雨交加、天地變色的景象?所幸全國各地尚有一批不甘屈服的仁人誌士在堅持反抗,也正如寂寥的曠野中,依舊啼響著聲聲高亢的雞鳴。而他們這些君子,為著同一種信念和追求,在經曆了種種磨難之後,終於又重新走到一起來了。這難道不是十分值得慶幸嗎?且不論將來是成是敗,是生是死,光是能得到這一份情誼,就已經是人生最大快慰了!正是受到這種憬悟的感召,在座的朋友們聽著聽著,都情不自禁地生出了強烈的衝動,心中充滿了無可名狀的感激與摯愛。到後來,一個個變得神態莊嚴,熱淚盈眶。就連查繼佐,似乎也暫時不再去想哥哥的安危,麵容明顯地變得開朗和果決起來……也許是受到這種情緒的主宰,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大家不再像前一陣子那樣氣急敗壞,而是本著求仁得仁的坦蕩情懷,把生死安危置之度外,重新變得有說有笑,並且認真地商量起接應義軍的事情來。
這樣大約過了大半個時辰,忽然,外麵傳來了“轟”的一響,遙遠而隱約。隨後,又接連響了兩聲。這一次,清楚了一點,卻依然在遠處,像是就在南城那邊。在座的朋友們不由得一怔,都專注地側起了耳朵。
“轟!轟轟!”又是幾聲悶響傳來。這一回可以聽得很清楚,方向確實就在南邊的城上。
“炮聲!是炮聲,開炮了!”餘懷首先站起來,神情嚴肅地說。其他人卻依然坐著沒動:“是炮聲?”“沒錯吧?”“莫非、莫非是我兵攻城?”口中這麼疑惑地詢問著,但是,眼睛卻漸漸發亮了,終於,大家“哄”的一聲,猛地跳起來。
“不錯,是打炮!”“是攻城!”“哎呀,黃太衝總算打過來了!”五六張嘴一齊大叫,由於意外,更由於唯一可以指望的救星突然降臨,大家簡直有點驚喜欲狂。其中,又以冒襄最為激動。他衝著查繼佐大聲問:“那,我們該怎麼辦?”
後者果斷地一揮手:“走,出門看看去!”說完,抬腿往外就走。其餘的人連忙一窩蜂地跟著,一起走出密室,離開佛堂,來到後花園裏。
這當兒,已經時近傍晚,西墜的夕陽隱沒到屋脊背後,在緊貼樹梢的天空上,升起了一片巨大的、連綿不斷的雲朵。那灰黑色的、參差堆積的雲朵,在夕陽餘暉的映照下,邊緣被鑲嵌上一道血樣的亮紅,顯得凝重、猙獰,而又瑰麗。不過,這景象並沒有引起朋友們的注意。因為此刻占滿大家心思的,是院牆外麵的聲音變得更加清晰。除了不斷傳來的炮聲之外,還有街巷裏鼎沸的人聲、狗吠聲,亂哄哄地響成一片。大家的心情更加興奮和緊張,幾乎是小跑著向大門外奔去。
然而,沒等他們走到大門,就看見查家的幾個仆人慌裏慌張地奔來。“咄!站住!跑什麼?”查繼佐迎著他們喝問。那幾個仆人立即停下了。“到底出了什麼事?”查繼佐又問。“回二爺的話,外麵亂哄哄的。說是、說是大兵把南兵打敗了,正在一路追殺過來哩!”“什麼?”
“哦哦,也有的在說,是南兵打過來了,正在南門外攻、攻城!”“混賬!到底是南兵打敗了,還是南兵打過來了?”“回二爺,這、這小人也說不清。”在查繼佐主仆對答的當兒,其他人也跟著停了下來。聽仆人這樣說,餘懷首先表示不以為然:“什麼南兵打敗了,我瞧不會!眼下南兵正在譚山,若是打敗了,就該退往海鹽,要不就退過江去,怎麼會反而往這邊跑?”
“對,必定是南兵來攻城!”張維赤也附和說。“哎,還是趕快出去瞧瞧吧!”已經急不可待的冒襄大聲催促說。隨即,也不等大家答應,他就當先向外奔去。大門外果然一片喧囂。暮色蒼茫中,隻見驚慌失措的居民紛紛從家中走出來。有的人已經開始往外搬東西,更多的人則東一群、西一堆地圍在一起,一邊鬧哄哄地議論著,一邊伸長脖子,向城南的方向張望。而轟轟的炮聲,還輕一下重一下地從遠處不斷傳來……由於心中著急,幾位朋友二話沒說,就立即分頭到人叢中打聽消息。然而,正如剛才那個仆人所說的那樣,果然言人人殊,莫衷一是。大家眼見情勢緊急,不由得焦躁起來,略一商量之後,決定幹脆趕到城南去看一看。於是查繼佐便吩咐手下的仆人在前頭開路,大家一齊動身。誰知,沒等他們邁開腿,擠擁在前麵的仆人忽然叫起來:“啊呀,大爺!大爺回來了!”大家不由得又是一怔,正要開口詢問,就看見仆人們已經自動向兩旁分開。接著,查繼坤那熟悉的身影就出現在夜色四合的薄黯裏。隻見他走得頗為匆忙,而且步履還有點踉蹌。當發現弟弟和其他同謀者全都站在門外,他沒有說話,隻是做了個手勢,讓大家跟著,一直走回大門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