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校改完最後一個字,對著即將送出的稿子,終於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因為這意味著,長達十六個年頭的一段創作旅程,總算有始有終地結束了。這十六年——從三十七歲到五十三歲,應該屬於人的一生中精力最旺盛,也許還是創造力最強的一段歲月。在我而言,雖然不能說全部,但起碼大部分都交付給這部長篇曆史小說——《白門柳》三部曲的創作了。在眼下這一刻,三月的和風不涼不熱地吹拂到身上來,蒙上一層薄翳的淡淡陽光,在陽台外的綠樹叢中弄影,我在電腦前坐下,準備寫這篇《跋》的時候,首先湧上心來的是一種深切的慶幸——慶幸生逢一個太平的時世,使我在如此長跨度的歲月裏,得以始終保有著一個雖有間歇,卻基本上持續不斷的創作環境,一種從容沉著的著述心態。而對於文藝創作,尤其是多卷本長篇創作來說,應當是十分必要的這種環境和心態,遠的不說,起碼自鴉片戰爭以來的一百五十多年間,恐怕還沒有過。雖然未經一一細考,不過我總想,那樣一種動蕩時世,必定使得好些具備這種能力、才華和抱負的作者,因此無法施展,終至齎誌以沒,抱憾終天。
不知道是否由於我的小說竟不自量力地也試圖躋身於多卷本之列,而打算再現的那一段曆史,恰恰又是一段充滿著動蕩、戰亂、苦難和死亡的可怕曆史,因而此刻我的這種感慨就特別強烈一些?
二
我的小說所試圖再現的那段曆史,確實屬於中國封建時代的一個“天崩地解”的亂世。它正值明清兩個朝代更迭的當口,階級矛盾、民族矛盾、統治集團內部的矛盾都空前地激化,再加上新舊觀念的對立和激蕩,不同文化的衝突與融合,交織成一幅色彩斑斕、驚心動魄的圖景。其中邪惡與正義、征服與反抗、卑鄙與崇高、腐朽與新生、絕望與追求、野心與情欲,把這一時期種種色色的人性,展現得極其充分,又異常徹底。應當說,這樣一個時代,遠不能隻由一部作品來表現,也絕不是一部作品所能包容得了的。因此,我所選擇的,也僅僅是其中一個橫切麵。即從當時的知識分子,也就是所謂“士”的階層來楔入,試圖通過他們在這一時期所走過的坎坷曲折的道路,從一個側麵記錄曆史的一些足印,揭示某種發展線索。我是這樣考慮的:就17世紀中葉那一場使中國社會付出了慘重代價的巨變而論,如果說,也曾產生過某種質的意義上的曆史進步的話,那麼恐怕既不是愛新覺羅氏的入主中國,也不是功敗垂成的農民起義,而是在“士”的這一階層中,催生出了以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為代表的我國早期的民主思想。這種思想,不僅在當時是一種劃時代的飛躍,而且它對皇權專製製度的無情的、係統的批判,在被清朝統治者摧殘、禁錮了二百多年之後,仍舊以鴉片戰爭為契機,最終破關而出,而為康有為、梁啟超的變法,乃至孫中山、章太炎等人的革命提供了寶貴的精神支援。一部作品,如果打算去尋找和表現那些代表積極方麵的、能夠體現人類理想和社會進步的事物的話,那麼在我看來,這似乎是一種合適的選擇。
三
當然,小說畢竟是小說,光決定了立意還僅僅是有了一個出發點,要形象地加以表現,還必須有情節和人物。《白門柳》三部曲長達一百三十萬字,其實隻寫了三年間的事情——明朝覆亡前夕的崇禎十五年三月到當年的十二月;李自成農民軍攻入北京之後,南明弘光政權在南京建立及其崩潰的崇禎十七年四月到次年的五月;以及同年六月到次年的五月,南明魯王政權在浙東建立到全線潰敗。我之所以把時空跨度作如此的緊縮,固然是由於這三年當中,社會的變動極其急劇,對立的各方短兵相接,矛盾衝突異常尖銳激烈,十分符合藝術創作必須高度集中的要求;同時也因為與之相關的主要人物的性格、行為、思想和麵目,在此期間也暴露得最為充分而徹底,不但可以追溯其來龍,而且能夠預兆其去脈。就完成人物的塑造而言,已經具備了足夠的運作空間。
此外,小說寫到的有名有姓的人物雖然上百,這些人物在書中所占的位置輕重各不相同,但貫串全書始終的核心人物其實隻是五位——錢謙益和柳如是、冒襄和董小宛,以及黃宗羲。五位人物當中,錢、冒、黃分別屬於“士”這一階層裏三種不同的類型,各有其普遍的代表性;柳、董則分屬“名妓”這一特殊社會群體中的兩種性格、追求各異的女性。當然,作為這群人的對立麵,小說還以相當篇幅寫到權奸馬士英、阮大铖,以及降清明臣洪承疇,他們應該也屬於第一層次的重要的人物。
四
隨著近年來曆史小說創作的繁榮,什麼是曆史小說的話題也再度引起人們的興趣。但是這其實是一個相當複雜難有定論的問題。由於不同的作者對這一概念的內涵和外延的理解不同,特別是所持的哲學、曆史觀念各異,因此甚至連展開對話恐怕也有困難。當然,其實也不必著急,大可以繼續各自實踐,讓讀者和時間來進行驗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