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正處於這麼一個時代:其最小的微不足道之事也比你們幹的大事大;擾亂我們的思想、意向、情感的事情,已隱沒在暗影之中;嘲弄我們的見解和原則的疑難問題,已隱匿在麵紗之後。至於那美妙的歡夢和蹣跚在我們直覺舞台上的清麗的身影,也已雲消霧散,代之而來的是行走如風、起伏若海、呼吸似火山的巨人。

巨人們之間的爭鬥結束之後,世界會走向何方?

村夫能回到田間,在死神種下骷髏的地方播種子嗎?

牧人會將牲畜趕到地麵被矛刺破、水源混合著血漿的草原去嗎?

信徒會在群魔亂舞的寺廟裏頂禮膜拜嗎?詩人會在煙霧掩映的晨光中吟詩作賦嗎?

母親能安坐嬰兒床邊,不再為明天擔驚受怕,從容不迫哼吟搖籃曲嗎?

情侶能在敵對雙方搏鬥廝殺過的地方擁抱接吻嗎?

四月還會重返大地,用它那絢麗的衣衫來遮掩大地那掛彩的肢體嗎?

你們的祖國和我的祖國會走向何方?哪位巨人將占領我們在陽光下長大成人的丘陵、高原呢?

敘利亞將被拋入狼窩、豬圈,還是被暴風卷近獅穴、鷹巢呢?

黎明的曙光還會升上黎巴嫩的山巔嗎?

每當我孤獨幽居時,總是向自己提出這些問題。但是,靈魂如同天命,它能看而不能說話,隻顧向前走而不回頭;它雖然眼明腿快,卻笨嘴拙舌。

眾人啊,在你們中間,誰不日夜自問:巨人戴上用孤兒寡母眼淚織成的麵罩之後,地球及人類的命運將會怎樣?

我素來喜歡探索發展和進化的規律,據我所知,發展、進化規律不僅適用於抽象存在,而且也適用於具體存在;無論是宗教還是政府,都依此規律漸臻完善,猶如萬物之適應性日益增強。至於倒退則隻見外貌,衰敗則僅在外表。

進化規律這棵大樹,其枝杈繁多,互不交織,然而俱生自同根。但是,此規律的外觀顯得殘酷、暴虐,為狹隘的思想所不承認,為軟弱的心所棄絕。此規律的內部,卻是正大光明之至:它堅持比眾人的權力更加高尚的權力,它向往比眾人的目標更加高的目標,它傾聽被淹沒在恐懼和甜言中的難民的歎息和呻吟。

在我的周圍,到處都是侏儒,他們從遠處爭相觀看巨人的身影。他們在睡夢中聽到巨人喝彩回聲,便青蛙似的鼓噪道:“世界已回到了原始時代。數代人同知識和藝術建造起來的大廈,已被野蠻人的貪婪、自私毀壞。如今,我們像山頂洞人一樣,不同的隻是創造了用於毀壞的機器和用於製造死亡的陰謀詭計。”

侏儒們將科學家的良心同自己的良心進行了比較,並且用保護個人生存的思想對生存的目的進行了一番分析之後,才說出了這幾句話:仿佛太陽隻是為了供他們取暖而存在,似乎大海的存在也隻是為了供他們洗腳。

巨人像風,從生活內部、視野之後、造化深處,從一切保存宇宙秘密的地方衝出來,烏雲似的上升,與大山交彙。如今,巨人們相互爭鬥,來解決地球上的難題。

至於人類和人類腦海中的一切知識、學問以及他們心中的愛與憎、忍耐與苦衷,則都是巨人們順手取來玩耍的東西,借以達到自己的神秘目的。

淌出的鮮血,將流成天堂裏的多福河;灑落的淚水,將生出芳香四溢的花朵;逝去的靈魂,將成群結隊升上遙遠的天際,化成新的曙光。人們終於懂得了自己從苦難集市買到了真理;為真理而不惜錢財的人,是不會虧本的。

四月必將重返人間;但是,誰不從冬翁掌中索求四月,必定一無所獲。

親人之死

我的親人死了。我還活著,孤獨地哀悼我的親人。

我的友伴死了。在他們之後,我的生活也麵臨著他們經曆過的種種災難。

我的親人死了,我的友伴死了。眼淚和鮮血浸透了祖國的高原。在這裏,我像親人、友伴活著的時候那樣生活;當時,祖國的高原沐浴著太陽的光焰。

我的親人死了,不是餓死,便是亡於刀劍。在這個遙遠的國度裏,我生活在自由、歡樂的人們中間。他們吃食香美,飲料可口,床鋪光滑柔軟。他們望著歲月笑意盎然;歲月望著他們,春風滿麵。

我的親人死得真慘,而我卻在這裏活得舒適安然。這是一幕永恒的悲劇,常在我心靈的舞台上重演。

假若我也在饑餓的親人中間忍饑挨餓,在苦難同胞飽受摧殘,那麼,白晝的腳也會輕踏我的胸前,黑夜在我眼裏也不至於如此黯淡。因為與親人共患難,會讓人感到欣慰;與無辜者同遭災,會令人引以為自豪。

但是,我沒有能夠與親人一道同受饑寒之苦,沒有跟隨他們的隊伍共赴災難,而是幽居重洋外,生活寬裕悠閑。在這裏,我遠離禍殃和災民,毫無引以為自豪、炫耀之處,隻得淚垂胸前。

遠方避難的人能為饑饉的親人做些什麼?

但願我能知道,詩人的痛哭哀號究竟有何用?

倘若我是生長在祖國大地上的一個麥穗兒,那麼,饑餓的兒童可以將我采摘,用我將死神之手推開。

倘若我是祖國果園中的一顆成熟之果,那麼,饑餓的婦女可以拿我填充饑腸。

倘若我是飛翔在祖國藍天中的一隻鳥,那麼,饑餓的男子可將我生擒,用我的軀體驅散他身上的墳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