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興衝衝地說:“虛假便是文明,文明及其所包含的一切全是虛假的,一切發明創造都是煩膩時用來消遣娛樂的玩具。縮短距離,填平溝壑、征服海空的隻是一些充滿煙霧的虛假成果,既不能悅目,也不能提神。至於被人們稱為知識和藝術的啞謎,則是金質鐐銬和鎖鏈。人們拖著它,喜歡它那閃爍的金光,愛聽它那鏗鏘的響聲。那是鐵囚籠,人們早就開始鍛打鐵柱鐵條,但他們萬萬不曾想到,囚籠製成之時,自己卻被囚禁在籠子中……是的,人們的工作是虛假的,一切意圖目標、誌向、願望都是虛假的。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虛假的。在生活的種種虛假現象之中,隻有一種值得心向神往傾心思慕的東西,一種,僅僅一種而已。”

“哪一種,先生?”我急忙問。

他沉默片刻,然後閉上眼,雙手捂住前胸,滿麵春風,容光煥發,聲音甜潤顫抖地說:“那就是精神上的蘇醒,即靈魂最深處的蘇醒。它是一種思想念頭,突然閃過人的意識,使之眼界頓開,使之看到生命充滿歡歌,佩帶光環,像一座光明之塔,矗立在天地之間;它是人們天良中的一把火炬,在靈魂深處突然燃燒起來,引著了周圍的枯枝幹柴,爾後騰空而起,遨遊於廣袤無際的雲天;它是一種感情,降落到人的心上,使之認為一切不合他的口味的東西都是醜惡、奇異之物,於是厭棄所有不合他的意願的東西,反對所有不了解他的秘密的人——它是一隻無形的手,揭去了我眼上的遮罩,使我站在親朋友、同胞之中感到茫然,令我驚愕自問:他們都是何許人?為什麼總是這樣盯著我?我怎樣認識他們的?我在哪裏見過他們?我為什麼生活在他們中間?我為什麼和他們一起座談?我在他們之間是陌生人,還是他們作為異鄉客,來到生命為我建造並且將鑰匙交給了我的房間?”

他驀地靜默下來,仿佛記憶在他的腦海中畫出了許多他不想展示的圖像。他伸出雙臂,低聲說:“這已是四年前的事了,我離開塵世,來到這空曠野外,以求生活在蘇醒之中,飽享思想、情感、幽靜之甘美。”

他朝禪房門口走去,望著漆黑的夜色,像是對暴風說話似的喊道:“它是心靈深處的蘇醒,隻可意會,不可言傳;不了解它的人,永遠也不會懂得它的奧秘。”

思想低聲細語,暴風狂烈呼嘯。一個漫長的時辰過去了。優素福·法赫裏時而走到禪房中間,時而站在門口,凝視那陰沉沉的夜空。至於我,則一聲不吭,默默地體會著他的情感波動,細細地揣摩著他的言談話語,深深地思考著他的生活以及後麵的孤獨的甘甜與苦澀。二更天過去了,他靠近我,久久地望著我的麵孔,似乎想把我的相貌銘刻在他的記憶中,因為他向我透露了他離群索居的秘密。之後,他慢條斯理地說:“現在,我要到暴風中走一趟。這是我的積習。每年的秋冬兩季,我總要嚐嚐暴風雨的樂趣,給你咖啡壺和香煙!你想喝酒,自己去倒。如果想睡,那個角落裏有被褥和枕頭。”

他邊說,邊披上一件黑色的長袍,爾後微笑道:“你明天早晨走時,請關好門,因為明天我將在杉樹林裏度過。”

他朝門口走去,從門旁拿出一根長長的手杖,說:“以後你在這裏再遇上暴風,就趕快到禪房裏來躲避。但是,我希望你教自己愛暴風,而不要怕暴風……晚安,我的兄弟。”

他匆匆朝茫茫夜色中走去。

我走到門口,想看看他的麵孔,他卻已經消失在夜幕之中。我站了數分鍾,他腳踏山穀石子的聲音清晰可聞。

清晨,風暴平息,烏雲消散,山林沐浴在陽光之中。我關好門,心懷著一絲優素福·法赫裏談到的那種意味深長的靈魂蘇醒之意,告別了禪房。

但是,我剛剛來到人們聚居的地方,看到他們的活動,聽見他們的聲音,便止步暗想:是啊,精神的蘇醒對人來說是最可貴的東西,而且是生存的目的所在。難道文明、包括它的外表形式,不正是精神蘇醒的需求嗎?我們怎能否認已經存在的事物及其存在的正當性呢?也許現代文明是短暫的偶然現象,然而永恒的規律卻使偶然現象成為絕對本質的階梯。

就在那年秋天,生活使我離開了黎巴嫩北部,故沒有再見到優素福·法赫裏。我被驅趕到一個遙遠的國度,那裏暴風是溫馴的,而隱居修行則是發瘋。

魔鬼

胡裏·賽姆昂是一位博學之士,精通心理學、神學,知道罪惡輕重的秘密,掌握地牢、煉獄、天堂之內情。

胡裏·賽姆昂奔波於黎巴嫩北部山村之間,向村民們布道說教,為人們醫治精神病患,教人們擺脫魔鬼的繩索糾纏。他與魔鬼不共戴天,雖與魔鬼日夜搏鬥,但從不知道厭倦。

村民們待胡裏·賽姆昂十分寬厚,常以金銀酬謝他的勸導和祝願;人們爭相將自家樹上最好的果子及地裏最好的穀物饋贈予他。

秋天的一個傍晚,胡裏·賽姆昂朝山穀中的一個孤村走去。他行至村外的一塊空曠地方時,聽路旁傳來淒慘的呻吟聲。他回頭一看,發現一個裸體男子躺在石頭上,頭上和胸前有多處傷口,鮮血直淌,求救地喊道:

“救命啊!救救我吧,我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