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自己的軀體感到陌生。當我站在鏡子前時,從我的外表上發現了我心中未曾感覺到過的東西,從我的眼神裏看到了我的靈魂深處不曾隱藏過的秘密。

我漫步在城市的大街上,一夥青年跟在我的背後喊叫:“這是個瞎子。給他一根棍子,供他探路行走!”我急忙躲開他們。我又遇到一群姑娘,她們扯住我的衣角,說:“他聾得像石頭。讓我們對著他的耳朵,唱首青春情歌!”我立即離開他們。我又碰上幾個壯年人,他們站在我的周圍,說:“他是個啞巴,活像一座墳墓。來呀,讓我們把他的彎舌弄直!”我甩開他們,慌忙逃去。此後,我見到幾位老年人,他們用顫抖的手指著我,說:“他是個瘋子,盛怒之時失去了理智。”

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個異鄉人。

我是個異鄉人。我遊曆過大地的東方和西方,沒有找到自己的故鄉,也沒有碰到認識我的人,更沒有人聽我訴說衷腸。

清晨,當我醒來之時,發現自己已被囚禁在漆黑的洞穴裏,但見毒蛇倒懸穴頂,地上爬滿蟻蟲。我走出洞穴,去見陽光,隻有我的影子跟隨著我,思想卻已遠去,不知奔向何方。夜幕降臨,我回到洞穴,躺在用鴕鳥羽毛和駱駝刺樹枝鋪成的床上,不禁種種奇思異想纏住我的心頭,苦甜悲喜,百感交加。夜半時分,無數昔日模影與眾多民族亡靈,一同衝出岩縫,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我望著他們,他們也望望我;我征詢似的與他們談話,他們微笑著回答。我有心拉住他們,卻見他們頃刻化為一縷青煙,轉瞬蹤影不見。

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個異鄉人。

我是個異鄉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聽得懂我心靈的語言。

我漫步在空曠的原野上,看見溪水從山穀深處湧出,直上崇山之巔。我看到光禿的樹木,轉眼換上綠裝,繼而開花,結果,落葉,枝條落到穀底,一眨眼變成一條條抖動的毒蛇。我看到鳥兒展翅飛翔,時高時低,陣歌陣啼;轉眼間,群鳥落地,變成裸女,個個披頭散發,人人脖頸長美,目光含情脈脈,雙唇微開笑溢;她們向我伸出手來,那手細嫩潔白,芳香陣陣撲鼻;刹那之間,裸女隱去,如雲似霧,卻聽到空中回蕩著嘲弄我的笑聲。

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個異鄉人。

我是一個詩人。我用生命寫的散文作詩,借生命作的詩寫散文。我是個異鄉人。我將永遠是個異鄉人,直至天年竭盡,葉落歸根。

言語與誇誇其談者

我厭煩了言語和誇誇其談的人!

我的精神對言語和誇誇其談者也感到疲倦!

我的思想就丟在言語和誇誇其談者中間!

清晨,我醒來時,看到言語坐在我床旁邊的報紙、雜誌上,用狡猾、惡毒、虛偽的目光盯著我的臉。

我下了床,靠窗邊坐下,想喝杯咖啡,驅趕眼裏的困意,言語隨我而來,站在我麵前,手舞足蹈,狂呼亂叫。我伸手去拿咖啡杯,言語的手緊緊跟隨,接著和我一道喝起咖啡。我拿紙煙,言語也拿;我放下,言語也放下。

我去工作,言語緊追著我,在我耳旁嘰嘰喳喳,在我周圍嘀嘀咕咕,在我腦海裏劈劈啪啪地響作一團。我想把它趕走,它卻大笑,爾後又複嘰喳、嘀咕、劈啪。

我上街去,看到言語站在每一家店鋪門前,貼在每一家牆壁之上。我看到言語掛在沉默者的臉上,隨著他們或動或靜,而他們卻察覺不出。

假如我與友人坐在一起,那麼言語便是第三個人。假若我遇到了敵人,那麼言語就會膨脹、伸延,然後分身,變成一支浩浩蕩蕩的大軍。其首在大地東方,其尾在西海之濱。當我離家遠走的時候,言語的回聲一直響在我的腹中,攪得我胃口欠佳,不思飲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