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村一夜(1)(1 / 3)

外麵的雪越下越緊了。狂風吹折著後山的枯凍了的樹枝,發出啞啞的響叫。野狗遙遠地,憂鬱而悲哀地嘶吠著,還不時地夾雜著一種令人心悸的,不知名的獸類的吼號聲。夜的寂靜,差不多全給這些交錯的聲音碎裂了。冷風一陣一陣地由破裂的壁隙裏向我們的背部吹襲過來,使我們不能禁耐地連連地打著冷噤。劉月桂公公麵向著火,這個老年而孤獨的破屋子主人,是我們的一位忠實的農民朋友介紹給我們來借宿的。他的左手拿著一大把幹枯的樹枝,右手持著灰白的胡子,一邊撥旺了火勢,一邊熱烈地,溫和地給我們這次的驚慌和勞頓安慰了;而且還滔滔不停地給我們講述著他那生平的,最激動的一些新奇的故事。

因為火光的反映,他的眼睛是顯得特別地歪斜,深陷,而且紅紅的。他的額角上牽動著深刻的皺紋;他的胡子頑強地,有力地高翹著;他的鼻尖微微地帶點兒勾曲;嘴唇是頗為寬厚而且鬆弛的。他說起話來就象生怕人家要聽不清或者聽不懂他似的,總是一邊高聲地做著手勢,一邊用那深陷的,歪斜的眼睛看定著我們。

又因為夜的山穀中太不清靜,他說話時總常常要起身去開開那扇破舊的小門,向風雪中去四圍打望一遍,好象察看著有沒有什麼人前來偷聽的一般;然後才深深地嗬著氣,抖落那沾身的雪花,將門兒合上了。

“……先生,你們真的願意常常到我們這裏來玩嗎?那好極了!那我們可以經常地做一個朋友了。”他用手在這屋子裏環指了一個圈圈:“你們來時總可以住在我這裏的,不必再到城裏去住客棧了。客棧裏的民團局會給你們麻煩得要死的。那些蠢子啊!……什麼保人啦,哪裏來啦,哪裏去啦,‘年貌三代’啦,……他們對於來客,全象是在買賣一條小牛或者一隻小豬那樣的,會給你們從頭上直看到腳下,連你們的衣服身胚一共有多少斤重量,都會看出來的,真的,到我們這個連鳥都不高興生蛋的鬼地方來,就專門歡喜這樣子:給客人一點兒麻煩吃吃。好象他們自己原是什麼好腳色,而往來的客人個個都是壞東西那樣的,因為這地方多年前就不象一個住人的地方了!真的,先生……“世界上會有這樣一些人的:他們自以為是怎樣聰明得了不得,而別人隻不過是一些蠢子。他們自己拿了刀會殺了人家——殺了‘蠢子’——劫得了‘蠢子’的財帛,倒反而四處去向其他的‘蠢子’招告:他殺的隻不過是一個強盜。並且說:他的所以要殺這個人,還不隻是為他自己,而是實在地為你們‘蠢子’大家呢!……於是,等到你們這些真正的蠢子都相信了他,甚至於相信到自己動起手去殺自己了的時候,他就會得意洋洋地躲到一個什麼黑角落裏去,暗暗地好笑起來了:‘看啦!他們這些東西多蠢啊!他們蠢得連自己的媽媽都不曉得叫呢!’……真的,先生,世界上就真會有這樣一些人的。但他們卻不知道:蠢的才是他們自己呢!因為真正的蠢子蠢到了不能再蠢的時候,也就會一下子變得聰明起來的。那時候,他們這些自作聰明的人,就是再會得‘叫媽媽’些,也怕是空的了吧。真的啊,先生!

世界上的事情就通統是這樣的——我說蠢子終究要變得聰明起來的。要是他不聰明起來,那他就隻有自己去送死了,或者變成一個什麼十足的癡子,瘋子那樣的東西!……先生,真的,不會錯的!……從前我們這裏還發生過一樁這樣的事呢:一個人會蠢到這樣的地步的——自己親生的兒子送去給人家殺了,還要給人家去叩頭陪禮!您想:這還算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人蠢到這樣的地步了,又怎能不變成瘋子呢?先生!……”

“啊——會有這樣的事情嗎?桂公公!一個人又怎能將自己的兒子送去給人家殺掉呢?

”我們對於這激動的說話,實在地感到驚異起來了,便連忙這樣問。

“你們實在不錯,先生。一個人怎能將自己的兒子送去給人家殺掉呢?不會的,普天下不會,也不應該有這樣的事情的。然而,我卻親自看見了,而且還和他們是親戚,還為他們傷了一年多的心哩!先生。”

“怎樣的呢?這又是怎樣一回事呢?桂公公!”我們的精神完全給這老人家刺激起來了!不但忘記了外麵的風雪,而且也忘記了睡眠和寒冷了。

“怎樣一回事?唉:先生!不能說哩。這已經是快兩周年的事情了!……”但是先生,你們全不覺得要睡嗎?傷心的事情是不能一句話兩句話就說得完的!真的啊,先生!……你們不要睡?那好極了!那我們應該將火加得更大一些!……我將這話告訴你們了,說不定對你們還有很大的益處呢!事情就全是這樣發生的:

“三年前,我的一個叫做漢生的學生,幹兒子,突然地在一個深夜裏跑來對我說:

“‘幹爹,我現在已經尋了一條新的路了。我同曹德三少爺,王老發,李金生他們弄得很好了,他們告訴了我很多的事情。我覺得他們說得對,我要跟他們去了,象跟早兩年前的農民會那樣的。幹爹,你該不會再笑我做蠢子和癡子了吧!’

“‘但是孩子,誰叫您跟他們去的呢?怎麼忽然變得聰明起來了?你還是受了誰的騙呢?’我說。

“‘不的,幹爹!’他說,‘是我自己想清白了,他們誰都沒有來邀過我;而且他們也並不勉強我去,我隻是覺得他們說的對——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