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村一夜(1)(2 / 3)

“‘那麼,又是誰叫你和曹三少爺弄做一起的呢?’

“‘是他自己來找我的。他很會幫窮人說話,他說得很好哩!幹爹。’

“‘是的,孩子。你確是聰明了,你找了一條很好的路。但是,記著:千萬不要多跟曹三少爺往來,有什麼事情先來告訴我。幹爹活在這世界上六十多年了,什麼事都比你經驗得多,你隻管多多相信幹爹的話,不會錯的,孩子。去吧!安靜一些,不要讓你的爹爹知道,並且常常到我這裏來。……’

“先生,我說的就是這樣一個孩子,給他那糊塗的,蠢拙的爹爹送掉的。他住得離我們這裏並不遠,就在這山村子的那一麵。他常常要到我這裏來。因為立誌要跟我學幾個字,他便叫我做幹爹了。他的爹爹是做老長工出身的,因而家境非常的苦,爺兒倆就專靠這孩子做零工過活。但他自己卻十分誌氣。白天裏揮汗替別人家工作,夜晚小心地跑到我這裏來念一陣書。不喝酒,不吃煙。而且天性又溫存,有骨氣。他的個子雖不高大,但是十分強壯。他的眼睛是大大的,深黑的,頭發象一叢短短的柔絲那樣……總之,先生!用不著多說,無論他的相貌,性情,脾氣和做事的精神怎樣,隻要你粗粗一看,便會知道這絕不是一個沒有出息的孩子就是了。

“他的爹爹也常到這裏來。但那是怎樣一個人物呢?先生!站在他的兒子一道,你們無論如何不會相信他們是父子的。他的一切都差不多和他的兒子相反:可憐,愚蠢,懦弱,而且怕死得要命。他的一世完全消磨在別人家的泥土上。他在我們山後麵曹大傑家裏做了三四十年長工,而且從來沒有和主人家吵過一次嘴。先生,關於這樣的人本來隻要一句話;就是豬一般的性子,牛一般的力氣。他一直做到六七年前,老了,完全沒有用了,才由曹大傑家裏趕出去。帶著兒子,狗一樣地住到一個草屋子裏,沒有半個人支憐惜他。他的婆子多年前就死了,和我的婆子一樣,而且他的家裏也再沒有別的人了!……“就是這樣的,先生。我和他們爺兒倆做了朋友,而且做了親戚了。我是怎樣地喜歡這孩子呢?可以說比自己親生的兒子還要喜歡十倍。真的,先生!我是那樣用心地一個一個字去教他,而他也從不會間斷過,哪怕是刮風,落雨,下大雪,一約定,他都來的。我讀過的書雖說不多,然而教他卻也足有餘裕。先生,我是怎樣在希望這孩子成人啊!……“自從那次夜深的談話以後,我教這孩子便格外用心了。他來的也更加勤密,而且讀書也更覺得刻苦了。他差不多天天都要來的,我一看到他,先生,我那老年人的心,便要溫暖起來了。我想:‘我的心愛的孩子,你是太吃苦了啊!你雖然找了一條很好的路,但是你怎樣去安頓你自己的生活呢?白天裏揮汗吃力,夜晚還要讀書,跑路,做著你的有意思的事情!你看:孩子,你的眼睛陷進得多深,而且已經起了紅的圈圈了呢!’唉,先生!當時我雖然一麵想,卻還一麵這樣對他說:‘孩子啊,安心地去做吧!不錯的——你們的路。幹爹老了,已經沒有用了。幹爹隻能睜睜地看著你們去做了哩。愛惜自己一些,不要將身子弄壞了!時間還長得很呢,孩子喲!……’但是,先生,我的口裏雖是這樣說,卻有一種另外的,可怕的想念,突然來到我的心裏了。而且,先生,這又是怎樣一種懦弱的,傷心的,不可告人的想念呀!可是,我卻沒有法子能夠壓製它。我隻是暗暗為自己的老邁和無能悲歎罷了!

而且我的心裏還在想哩:也許這樣的事情不會來吧!好的人是決不應該遭意外的事情的!但是先生,我怎樣了呢?我想的這些心思怎樣了呢?……唉,不能說哩!我不知道世界上真的有沒有天,而且天的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麼?為什麼人家希望的事,偏偏不來;不希望的,耽心的,可怕的事,卻一下子就飛來了?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天呢?而且又是怎樣的一個世界呢?先生,不能說哩。唉,唉!先生啊!……”

因了風勢的過於猛烈,我們那扇破舊的小門和板壁,總是被吹得呀呀地作響。我們的後麵也覺得有一股刺骨般的寒氣,在襲擊著我們的背心。劉月桂公公盡量地加大著火,並且還替我們摸出了一大捆幹枯的稻草來,靠塞到我們的身後。這老年的主人家的言詞和舉動,實在地太令人感奮了。他不但使我們忘記了白天路上跋涉的疲勞,而且還使我們忘記了這深沉,冷酷的長夜。

他隻是短短地沉默了一會,聽了一聽那山穀間的,隱隱不斷的野狗和獸類的哀鳴。一種夜的林下的陰鬱的肅殺之氣,漸漸地籠罩到我們的中間來了。他也沒有再作一個其他的舉動,隻僅僅去開看了一次那扇破舊的小門,便又睜動著他那歪斜的,深陷的,濕潤的眼睛,繼續起他的說話來了。

“先生,我說:如果一個人要過份地去約束和幹涉他自己的兒子,那麼這個人便是一個十足的蠢子!就譬如我吧:我雖然有過一個孩子,但我卻從來沒有對他約束過,一任他自己去四處飄蕩,七八年來,不知道他飄蕩到些什麼地方去了,而且連訊息都沒有一個。因為年輕的人自有年輕人的思想,心情和生活的方法,老年人是怎樣也不應該去幹涉他們的。一幹涉,他們的心的和身的自由,便要死去了。而我的那愚拙的親家公,地不懂得這一點。先生,您想他是怎樣地去約束和幹涉他的孩子呢?唉,那簡直不能說啊!除了到這裏來以外,他完全是孩子走一步便跟一步地囉嗦著,甚至於連孩子去大小便他都得去望望才放心,就象生怕有一個什麼人會一下子將他的孩子偷去賣。掉的那樣。您想,先生,孩子已經不是一個三歲兩歲的娃娃了,又怎能那樣地去監視呢?為了這事情我還不知道向他爭論過幾多次哩,先生,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