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你這老東西!你到哪裏去了呢?你告訴我——你幹的好事呀!’
“‘唔,嗯——親家公!沒有嗬——我,我,沒有——幹什麼啊!……’
“‘哼,豬東西!你是不是想將你的漢生連皮,連肉,連骨頭都給人家賣掉呢?’
“‘沒有啊——親家公。我完全——一點……都沒有啊——’
“‘那麼,告訴我!豬東西!你隻講你昨天夜裏和今天一天到哪裏去了?’
“‘沒有啊!親家公。我到城,城裏去,去尋一個熟人,熟人去了啊!’
“唉,先生,他完全顫動起來了!並且我還記得:要不是我緊緊地拉著他的胸襟,他就要在那雪泥的地上跪下去了!先生,我將他怎麼辦呢?我當時想,我的心裏完全急了,亂了——沒有主意了。我知道從他的口裏是無論如何吐不出真消息來的。因為他太愚拙了,而且受人家的哄騙的毒受得太深了。這時候,我忽然地記起了我的那天性的孩子的話:‘不要將我的爹爹責備得太利害了!……因為他什麼都不懂得!……’先生,我的心又軟下去了!——我就是這樣地沒有用處。雖然我並不是在可憐耶家夥,而是心痛我的幹兒子,可是我到底不應該在那個時候輕易地放過他,不揍他一頓,以致往後沒有機會再去打那家夥了!沒有機會再去消我心中的氣憤了!就是那樣的啊,先生。我將他輕輕地放去了,並且不去揍他,也不再去罵他,讓他溜進他的屋子裏去了!……“到了約定的時候,我的幹兒子又帶了李金生跑來。當我告訴了他們那事情的時候,那木匠隻是氣得亂蹦亂跳,說我不該一拳頭都不接,就輕易地放過他。我的幹兒子隻是搖頭,流眼淚,完全流得象兩條小河那樣的,並且他的臉已經瘦得很利害了!被煩重的工作弄得憔悴了!眼睛也越加現得大了,深陷了!好象他的臉上除了那雙黑黑的眼睛以外,就再看不見了別的東西那樣的。這時候我的心裏的著急和悲痛的情形,先生,我想你們總該可以想到的吧!我實在是覺得他們太危險了!我叫他們以後絕不要再到我這裏來,免得給人家看到。並且我決意地要我的幹兒子和李金生暫時離開這山村子,等平靜了一下,等那愚拙的家夥想清了一下之後再回來。為了要使這孩子大膽地離開故鄉去飄泊,我還引出自己的經曆來做了一個例子,對他說:
“‘去吧,孩子啊!同金生哥四處去飄遊一下,不要再拖延在這裏等禍事了!四處去見見世麵吧!……你看幹爹年輕的時候飄遊過多少地方,有的地方你連聽都沒有聽過哩。一個人,赤手空拳地,入軍營,打仗,坐班房……什麼苦都吃過,可是,我還活到六十多歲了。
並且你看你的定坤哥,(我的兒子的名字,先生。)他出去八年了,信都沒有一個。何況你還有金生哥做同伴呢!……’
“可是,先生,他們卻不一定地答應。他們隻是說事業拋不開,沒有人能夠接替他們那沉重的擔子。我當時和他們力爭說:擔子要緊——人也要緊!直到最後,他們終於被說得沒有了辦法,才答應著看看情形再說;如果真的站不住了,他們就到外麵去走一趟也可以的。
我始終不放心他們這樣的回答。我說:
“‘要是在這幾天他們搜索得利害呢?……’
“‘我們並不是死人啊,桂公公!’木匠說。
“‘他們走了,先生,’我的幹兒子實在不舍地說:
“‘我幾時再來呢,幹爹?’
“‘好些保重自己吧!孩子,處處要當心啊!我這裏等事情平靜之後再來好了!莫要這樣的,孩子!見機而作,要緊得很時,就到遠方去避一時再說吧!……’
“先生,他哭了。我也哭了。要不是有李金生在他旁邊,我想,先生,他說不定還要抱著我的頸子哭半天呢!……唉!唉——先生,先生啊——又誰知道這一回竟成了我們的永別呢?唉,唉——先生,先生啊!……”
火堆漸漸在熄死了,枯枝和枯葉也沒有了。我們的全身都給一種快要黎明時的嚴寒襲擊著,凍得同生鐵差不多。劉月桂公公隻管在黑暗中戰得悉索地作響,並且完全停止了他的說話。我們都知道:這老年的主人家不但是為了寒冷,而且還被那舊有的,不可磨消的創痛和悲哀,沉重地鞭捶著!雄雞已經遙遙地啼過三遍了,可是,黎明還不即刻就到來。我們為了不堪在這嚴寒的黑暗中沉默,便又立刻請求和催促這老人家,要他將故事的“收場”趕快接著說下去,免得耗費時間了。
他摸摸索索地站起身來,沿著我們走了一個圈子,深深地歎著氣,然後又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