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便傾誠地來聽我的朋友關於祁陽的介紹:
這,一座古舊的城,因了地位比較偏僻的關係,處處都表現得落後得很。人們的臉上,都能夠看出來一種真誠,樸實,而又剛強的表情。年紀比較大一些的,頭上大半還留著有長長的發辮;女人們和男子一樣地工作著。他們一向就死心塌地地信任著神明,他們把一切都歸之於命運;無論是天災,人禍,一直到他們的血肉被人們吮吸得幹幹淨淨。然而,要是在他們自己中間,兩下發生了什麼不能說消的意氣,他們就會馬上互相械鬥起來的,破頭,流血,殺了人還不叫償命。
我的朋友又說:他很能知道,這民性,終究會要變成一座大爆發的火山。
之後,他還告訴了我一些關於這座古舊的城的新鮮故事。譬如說:一個月以前,因為鄉下欠收,農民還不出租稅,縣長分途派人下鄉去催;除跟班以外,出去時是五個,但回來的時候卻隻有三個人了。四麵八方一尋,原來那兩個和跟班的都被擊落在山澗裏,屍身差不多碎了。縣長氣得張惶失措,因為在這樣的古舊的鄉村裏,膽敢打死公務人員的事情,是從來沒有聽見講過的。到如今還在緝凶,查案……回到客棧裏的時候,已經是黃昏冥滅了。朋友臨行時再三囑咐我在祁陽多勾留幾日。他說,他還可以引導我去,痛快地遊一下古跡的“浯溪”。
四、浯溪勝跡
湘河的水,從祁陽以上,就漸漸地清澈,湍急起來。九月的朝陽,溫和地從兩岸的樹尖透到河上,散布著破碎的金光。我們蹲在小茅船的頭上,順流的,輕飄的浮動著。從淺水處,還可以看到一顆一顆的水晶似的圓石子兒,在激流中翻滾。船夫的篙子,落在圓石子裏不時發出沙沙的響叫。
“還有好遠呢?”我不耐煩地向我的朋友問。
“看啦!就是前麵的那一個樹林子。”
船慢,人急,我耐不住地命令著船夫靠了岸,我覺得徒步實在比乘船來得爽快些。況且主要的還是為了要遊古跡。
跑到了那個林子裏,首先映入我的眼簾來的,便是許多刻字的石壁。我走近前來,一塊一塊地過細地把它體認。
當中的一塊最大的,約有兩丈高,一丈多長,還特蓋了一個亭子替它做掩護的,是“大唐中興頌”。我的朋友說:浯溪所以成為這樣著名的古跡的原因,就完全依靠著這塊“頌”
。字,是顏真卿的手筆:頌詞,是元吉撰的。那時候顏真卿貶道州,什麼事都心灰意懶,字也不寫,文章也不做;後來唐皇又把他赦回去做京官了,路過祁陽,才高高興興地寫了這塊碑。不料這碑一留下,以後專門跑到浯溪來寫碑的,便一朝一代的多起來了。你一塊我一塊,都以和顏真卿的石碑相並立為榮幸。一直到現在,差不多滿山野都是石碑。劉鏞的啦!何子貞的啦!張之洞的啦……轉過那許多石碑的側麵,就是浯溪。我們在溪上的石橋上蹲了一會兒:溪,並不寬大,而且還有許多地方已經枯涸,似乎尋不出它的什麼值得稱頌特點來。溪橋的左麵,置放有一塊黑色的,方尺大小的石板,名曰“鏡石”;在那黑石板上用水一澆,便鏡子似的,可以把對河的景物照得清清楚楚。據說:這塊石板在民國初年,曾被官家運到北京去過,因為在北京沒有浯溪的水澆,照不出景致,便仍舊將它送回來了。“鏡石”的不能躺在北京古物館裏受抬舉,大約也是“命中注定”了的吧。
另外,在那林子的裏邊,還有一個別墅和一座古廟;那別墅,原本是清朝的一位做過官的旗人建築的。那旗人因為也會寫字,也會吟詩,也會愛古跡,所以便永遠地居留在這裏。
現在呢?那別墅已經是“人亡物在”,破碎得隻剩下一個外型了。
之後,我的朋友又指示我去看了一塊刻在懸崖上的權奸的字跡。他說,那便是浯溪最偉大和最堪回味的一塊碑了。那碑是明朝的宰相嚴嵩南下時寫下的。四個“聖壽萬年”的比方桌還大的字,倒懸地深刻在那石崖上,足足有二十多丈高。那不知道怎樣刻上去的。自來就沒有人能夠上去印下來過。吳佩孚駐紮祁陽時,用一連兵,架上幾個木架,費了大半個月的功夫,還隻印下來得半張,這,就可以想見當年刻上去的工程的浩大了。
我高興地把它詳細地察看了一會,仰著、差不多把腦袋都抬得昏眩了。
“唔!真是哩!……”我不由地也附和了一聲。
遊完,回到小茅船上的時候,已經是正午了。我不知道是什麼緣故,雖然沒有吃飯,心中倒很覺得飽飽的。也許景致太優美了的原故吧,我是這樣地想。然而,我卻引起了一些不可抑製的多餘的感慨。(遊山玩水的人大抵都是有感慨的,我當然不能例外。)我覺得,無論是在什麼時,做奴才的,總是很難經常地博到主子的歡心的,即算你會吹會拍到怎樣的厲害。在主子高興的時候,他可不惜給你一塊吃剩的骨頭嚐嚐;不高興時,就索性一腳把你踢開了,無論你怎樣地會搖起尾巴來哀告。顏真卿的貶道州總該不是犯了什麼大不了的罪過吧!嚴嵩時時刻刻不忘“聖壽萬年”,結果還是做叫化子散場,這真是有點太說不過去了。然而,奴才們對主子為什麼始終要那樣地馴服呢?即算是在現在,啊,肉骨頭的魔力啊!
當小船停泊到城樓邊,大家已經踏上了碼頭的時候,我還一直在這些雜亂的思潮中打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