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上的朝霞掃盡了疏散的晨星的時候,當枯草上的薄霜快要溶解成露珠的時候,當老梅正同夥伴們踏上了水車的時候,在那遙遠的一條迂曲的小路上,有一個駝背的穿長袍戴眼鏡的人,帶著一個跟隨的小夥子,直向這湖岸的蘆葦前跑來。

老頭子祥爹坐在車上,揩了一揩細小的眼睛,用手遮著額角,向那來人的方向打望了一回,就正聲地,教訓似地對老梅說:

“你不要響,立春!讓我來……”他不自覺地裝了一個鬼臉,又回頭來對爛眼睛的老梁說:“你要是笑,黃頭發,我敲破你的頭!……”

老梁同另外三個後生都用破布巾塞著嘴。王老五老是那麼閑散地摸著他那幾根稀疏的胡須,一心一意地釘著那彩霞的天際。

駝背的穿長袍戴眼鏡的人走近來了。

“你早呀!黃六少爺!”

“唔,早呀!祥爹。”

互相地,不自然地笑了一笑。一種難堪的沉默的環境,沉重地脅迫著黃六少爺的跳動的心。他勉強地顫動著嘴唇問道:

“祥爹……看,看沒有看見我家的長工和侄兒呢?”

“唔……,沒,沒有看見呀!這樣早,你侄少爺恐怕還躺在被窩裏吧。”接著又拋過來一個意義深長的諷刺的微笑,不緊不慢的:“長工,那一定是放牛去了囉……”

“不,昨夜沒有回家!”

“打牌去了……”

“不,還提了魚籃子的!”黃六少爺漸漸地感到有些尷尬而為難了。

“啊……”祥爹滿不在意地停了一停水車的踏板,“這樣冷的天氣,侄少爺還要摸魚嗎?……唉!到底是有錢人家,這樣勤儉……難怪我們該窮……”

那個的麵孔慢慢地紅起來,紅到耳根,紅到頸子……頭上冒著輕盈的熱氣。

“熱嗎?黃六少爺!十月小陽春呀!”話一句一句地,象堅硬的石子一般向黃六少爺打來,他的麵孔由紅而紫,由紫而白。忽然間,一種固有的自尊心,把他激怒起來了:

“老東西!還要放屁嗎?不要再裝聾作啞了,你若不把我的人交出來……”

“哎呀!六少爺,你老人家怎麼啦!尋我們光蛋人開心嗎?我們有什麼事情得罪你老人家嗎?問我們,什麼人呀……”

“好!你們不交出來嗎?……我看你們這些狗東西的!”黃六少爺氣衝衝地準備抽身就走。老梅本已經按捺不住了的,這一下他就象一把斷了弦的弓似地彈起來,跳到水車下麵:

“來!”

象一道符命似的把黃六少爺招轉了。

“六蜈蚣,我的孫子!我告訴你,你隻管去叫人來,老子不怕!你家的兩個賊都是老子抓起的!來吧,你媽媽的!你越發財就越做賊,……我操你底祖宗!……”

“哈哈!……”老梁抽出了口中的手巾來大笑著。

“哈哈!……”王老五摸著他那幾根稀疏的胡須大笑著。

隻有老頭子祥爹低下了頭,一聲不響地皺著眉額,慢慢地,才一字一板地打斷著大家的笑聲:

“為什麼要這樣呢?你們,唉!……不好的!我,我原想奚落他一場,就把人交給他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得罪那蜈蚣精。唉!你們這些年輕的小夥子……”

“什麼呢?祥爹,你還不知道嗎?小湖的魚已經有數了。罵他,也是要害我的,不罵他,也是要害我的。……”老梅怒氣不消地說。

“那麼,依你的打算呢?……”

“打算?我一個人去和他拚……”

“唔!不好的!……”老頭子隻管搖著頭。回轉來對水車上的人們說:“停一會兒再車吧!來。我們到棚子裏去商量一下……”

太陽,從遼遠的蘆葦叢中湧上來,離地麵已經有一丈多高了。六七人,象一行小隊似地,跟在老頭子祥爹的背後,鑽進了那座牢固的蘆葦棚子中。

193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