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四月十三日

而其中最高的境界,還是帝皇、天、神話,因而想到中國曆代詩人的形上境界,總是高不上去,離不開治國平天下之類。

想想害怕。假如我生在唐代,生在民國前任何一個朝代,怎麼可能突破詩的體裁,自開新路。絕、律、詞、曲的宿命局限性,無論如何不能與音樂同飛翔。我寫過古體詩詞,知道舊瓶裝不了新酒,而現代詩中的情操意象,古代人完全不可想象。

宋玉是屈原的學生,為老師寫過賦。杜甫年幼時,不敢自比屈原、宋玉,隻是個景仰者,到了他寫這首詩時,無疑是大詩人了,決不在宋玉之下。但杜甫還是稱宋玉為師。

溫州的夏承燾先生,號稱近百年第一詞家,浙江大學中國文學係教授,我們長談、通信,他每次寄作品來,都寫“木心仁兄指正”,他快近六十歲,我當時才二十幾歲。

不以唐而以漢入詩,一是拉開距離,二是暗寓諷刺。我認為這是最有“唐風”的一首詩。如果隻選一首來代表“唐詩”,我推薦此首。

李商隱是唐代唯一直通現代的詩人。唯美主義,神秘主義,偶爾硬起來,評古人,非常刻毒凶惡。

大家聽課應該是什麼態度?兩句老話:

正心誠意,陽明兼得。

前一句好解。後一句,“陽”,行動的意思;“明”,智慧、見解、立場的意思。

繼續講杜甫。《秋興》八首,向來受推崇,為杜甫晚年爐火純青的傑作,而且是長詩。杜甫自道“晚節漸於詩律細”,史見各家評論,莫不竭盡稱頌。我感到遺憾的是,刻意在文字上求精工,意象僵澀。而其中最高的境界,還是帝皇、天、神話,因而想到中國曆代詩人的形上境界,總是高不上去,離不開治國平天下之類。

杜甫是中國詩聖,貝多芬是德國樂聖,博大精深,沉鬱慷慨。貝多芬晚年的作品與杜甫晚年的作品相比,貝多芬就遠遠超越了。

想想害怕。假如我生在唐代,生在民國前任何一個朝代,怎麼可能突破詩的體裁,自開新路?絕、律、詞、曲的宿命局限性,無論如何不能與音樂同飛翔。我寫過古體詩詞,知道舊瓶裝不了新酒,而現代詩中的情操意象,古代人完全不可想象。

再推論下去,人類的偉大高貴,完全在於精神生活,在於少數的精神貴族,亦即天才和天才的朋友(欣賞者)。

哈姆雷特的近侍,是霍拉旭(Horatio,又譯作霍雷肖)。上次劉軍電話中聽我提起霍拉旭,興致大發,就哈姆雷特與霍拉旭的關係談了一個多小時。他說好像是久不洗澡,忽然洗了個熱水浴,又給冷水淋了一遍。

哈姆雷特是天才,霍拉旭是天才的朋友,誰也少不了誰。二者關係,是天才和朋友的關係、智慧和行動的關係。

哈姆雷特臨死時,霍拉旭要自殉,哈姆雷特說:“你得活下去,把這件事告訴世人。”霍拉旭答應了,天才死了,天才的朋友為天才作證,甚至可以說,藝術家是通過朋友的手才把禮物贈給世界的。

所謂史家、評家、收藏家、媒體傳播家、演奏家、指揮家,都是天才的朋友。長期的朋友,後來成熟了,正式成了天才,朋友又來了——朋友中,有的人後來成熟,上升為天才,這便是天才的家譜。

有詩為證。請看杜甫《詠懷古跡》:

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

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

江山故宅空文藻,雲雨荒台豈夢思。

最是楚宮俱泯滅,舟人指點到今疑。

宋玉是屈原的學生,為老師寫過賦——最初為徒時,是天才的朋友,後來自升為天才。杜甫年幼時,不敢自比屈原、宋玉,隻是個景仰者,到了他寫這首詩時,無疑是大詩人了,決不在宋玉之下。但杜甫還是稱宋玉為師。

再下來,又有一個杜甫的學生(朋友),步了這首詩的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