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遊原上清秋節,鹹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當然,這兩首詞的作者自古考證不定,多數學者認為是李白寫的。即使不是,也是唐人之作,開風氣之先無疑。
到南唐,李家出大詞家,完全成熟。南唐二主,可說是詞祖,後主李煜,被稱為“詞中之帝,亡國之君”。
先講南唐中主李璟(916——961),他傳世之作僅三首(或四首),憑這樣幾首詞而在中國文學史占一席地,太便宜了,做皇帝總是合算。
《浣溪沙》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容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幹。
真是享樂主義,是愛情至上、唯美主義的皇帝。雞塞:雞鹿塞,陝西橫山縣西。軼事:馮延巳作《謁金門》,有“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中主雲“幹卿何事”,對曰“未若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也。
後主李煜(937——978),字重光。善屬文,工書畫,妙音律,嚐著《雜說》百篇,時人比之曹丕《典論》,又有集十卷,不傳。傳於今者詩詞五十餘首,他不幸是末代皇帝,宋興師滅南唐,煜降而被俘,最後被毒死。他的詞明顯地分兩時期,早期宮廷生涯,豪華富貴,晚期沉痛悲愴。
《浣溪沙》
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
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
《玉樓春》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笙簫吹斷水雲間,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幹情味切。歸時休照燭光紅,待放馬蹄清夜月。
《望江南》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遊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清平樂》
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搗練子令》
深院靜,小庭空。斷續寒砧斷續風,無奈夜長人不寐,數聲和月到簾櫳。
《相見歡》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破陣子》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瓊枝玉樹作煙蘿,幾曾識幹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真是絕命詩也。李煜的詞,究竟怎樣來看?
一,純發乎至性,直抒心懷,內在的醇粹,如花如玉,所以不必提煉造作。後來的詞家,再也沒有李後主的自然。
二,形式處理有其天然的精美,想也不想到什麼人工雕飾。有人評“李後主亂頭粗服皆好”,似乎中肯,我以為不對:幾時亂了頭、粗了服?自然界從來沒有“亂頭粗服”的花,李後主是“天生麗質”,和別人一比,別人或平民氣,或貴族氣,他是帝王氣。
三,藝術沒有第一名,詞也沒有第一名,李煜並非寫得“最好”,他是他自己的好,風格性強。就文學風格言,他每一首詞就有一個整體感,值得畫家參悟。範寬《溪山行旅圖》,繁複之極,整體感卻強得沒話說。
這是先天性的問題,所謂力的涵蓋美。莫紮特說,他就像對待一隻蘋果那樣對待一部交響樂(先天稟賦不濟的藝術家,後天可以補,補得好,也可像是先天有那份光榮)。
李煜不是偉大,是天才,但被後人評為偉大的詩人。說他年輕時唯美主義,愛情至上,遭亡國之痛,被俘後寫出悲傷感人的詩篇——這樣就算偉大嗎?以上評論還是迂腐。我認為他是幾位天才詞家之一,他的想象是個人的,他的人格不具象征性,但他的悲傷上升不到偉大的境界。
屈原、杜甫,那是偉大,可是和莎士比亞相映照,分量不夠了——中國的詩,量、質,無疑是世界上最大的詩國,可是真正偉大的世界意義的詩人,一個也沒有。
二李(皇帝)之後,宋的詞家有:範仲淹、晏殊、宋祁、張先、歐陽修、柳永、晏幾道、王安石、蘇軾、秦觀、賀鑄、周邦彥、李清照、辛棄疾、薑夔、吳文英,共十六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