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四月二十八日
東來紫氣已遲遲,群公有師我無師。
一夕絳帳風飄去,木鐸含心終不知。
要有“會當淩絕頂”之慨——山不是你的,但要登頂。諸位不要抄。以上不是詩。
文化是個大生命,作者的個人生命附著於這大生命。有時候,時代還沒開花,他先開花了。
有人評“李後主亂頭粗服皆好”,似乎中肯,我以為不對:幾時亂了頭、粗了服?自然界從來沒有“亂頭粗服”的花,李後主是“天生麗質”,和別人一比,別人或平民氣,或貴族氣,他是帝王氣。
範仲淹“先天下之憂”的名句,很正經。但寫起詞來,和女人一樣善感——詞人一寫詞,都像女人一樣。
詞分所謂“婉約派”和“豪放派”。以西方的說法,是柔美、壯美之分。向來是婉約派占上風,算是詞的正宗。但為人所罵,說是兒女私情、風花雪月,又推崇蘇東坡、辛棄疾等——我以為不對,弄錯了。詞本來是小品,是小提琴。打仗可用槍炮,不要勉強小提琴去打仗。
詩,格律嚴謹,有流弊。好處是深諳格律後,任何事皆可入詩:交際、文告、通信,連判決也能以詩出——更不必說抒情詩。愛情,蠻有意思的,一舉一動都帶著詩性——文雅,達意,連罵人、損人、酒令,也用詩。當時就是這麼流行,今天能這麼試試嗎?
是實驗,也是遊戲。我答應過大家:以諸位名字入七絕詩最後一行。讚、諷、賞、勸,都入詩:
金高
玉做鬢釵錦作袍,疑曾瀛台共早朝。
拋卻神州幹戈事,金風滌蕩秋雲高。
(喻女性貴族。喻對中國的絕望)
丹青
蒿萊生涯劇可憐,幸有佛耳雙垂肩。
桐花萬裏山山路,獨折丹桂上青天。
(典:鳳凰非梧桐不停)
素寧
慣裁玉筆獨沉吟,情到恨時轉多情。
不爭春柳煙媚色,素心秋蘭自寧馨。
葆元
昂藏七尺眉軒雄,坐似靜山行如風。
毋友太不如己者,葆真歸元道無窮。
全武
李家從來韻事多,畫壇情場不蹉跎。
金屋新藏碧眸女,全憑文武韜略何。
學林
知君用心如月明,月照溝渠波難清。
家有嫏嬛一角好,學滿五車入瓊林。
(典:嫏嬛,上帝的圖書館)
立偉
沛國曹門出詩魁,風流千古意徘徊。
錦心繡口破萬卷,授筆立就氣英偉。
李菁
楊家有女新長成,春來細著綠羅裙。
隨郎歸看晴沙岸,李白行過草菁菁。
捷明
粵海荔灣結君廬,朝聞福音夕反芻。
程門立雪深一尺,才思便捷瀉明珠。
秋虹
娟娟貞女禮岱宗,夫子最憐香膏濃。
忽聞清磬斷複續,秋霖才過仰彩虹。
雅容
為拯大夏覓英雄,破浪乘風不計功。
報來達賴喇嘛使,玉肩咿啞迎笑容。
李和
藝侶春明樂同科,畫樑穩棲呢喃多。
東風不嫌翠羽薄,桃李門牆合祥和。
再無事,再不相幹,再難,我可以弄他成詩。
東來紫氣已遲遲,群公有師我無師。
一夕絳帳風飄去,木鐸含心終不知。
(從前儒家講課,有紅帳,開課,稱絳帳)
一對鸚鵡並頭語,軟玉溫香誰及伊。
自勞自食逍遙客,似譏世上盡執迷。
其舌如簧,其羽若錦。
偶逢枝頭,顧盼生情。
墨可作五色,五色與墨同。
禰衡一賦在,千古笑曹公。
要有“會當淩絕頂”之慨——山不是你的,但要登頂。
諸位不要抄。以上不是詩。
絕句、律句,自齊到唐,到全盛期,漸漸太過成熟而爛。很像生物,會生長、發展、衰老、殘敗。這就是文化形態學。文化是個大生命,作者的個人生命附著於這大生命。有時候,時代還沒開花,他先開花了。
詞,開始得很早。在唐代,李白已寫詞,寫得很好。越是有才華,越是敏感的詩人、文人,越是開風之先。盛唐時期,李白就寫出《菩薩蠻》: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
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還有他的《憶秦娥》: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