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中世紀波斯文學(1 / 3)

一九九零年六月一日

各種時代,各國詩人,各抓各的癢。

藝術家打動這個世界,光憑藝術不夠,憑什麼呢?韻聞、軼事、半真半假的浪漫的傳說(宗教要靠神話、曆史要靠野史、外史、哲學要靠詭辯),說到底,藝術、宗教、曆史、哲學,能夠長流廣傳,都不是它們本身,而是本身之外的東西。

非常好的詩!我十四五歲時讀,不懂,現在明白了。所以少年時讀書多少,並不重要。古人說,少年讀書如窗中窺月,壯年讀書如階前仰月,老年讀書如山頂望月。

所以,東方沒有狂歡節。魏晉和唐代那麼多詩人、文士頌讚酒,沒有一個人正麵提出酒神精神。東方人寫飲酒,說來說去還是在生活層次中盤旋。當然,現在看,悲劇精神並不能救西方人。東方呢,悲觀主義早就沒有了。現代中國人不懂得悲觀。說到底,悲觀是一種遠見。鼠目寸光的人,不可能悲觀。

欣賞古典作品,要有兩重身份,一是現代人身份,一是古代人身份,如此欣賞,則進進退退,看到後來,一隻眼是現代眼,一隻眼是古代眼。

我從五十歲以後才知道做人的味道。你們現在便宜了,有隻老羊在前麵走,我年輕時糊塗啊,沒人可問。

民國時,俄羅斯人,猶太人,波斯人,都到中國來。我們小時候叫波斯人“回回人”。波斯在古代是非常繁華的大國,被蒙古人征服後,幾百年翻不了身。

波斯古畫主要畫植物,不太畫人物、動物。波斯文學呢,恐怕大家一無所知。我備課時,中世紀波斯有好多詩人排在那裏,他們一個個好像在問:說不說我?

時間不夠,我隻好割舍許多人。

那三百年,天上許多詩星都散到波斯去了。我少年時讀了不少,其實我的文學是受到波斯影響的。

中世紀波斯受蒙古和阿拉伯侵略,武功失敗,文學上卻是成功的。如唐代,詩人輩出。也如中國,黃金時代一過,無以為繼。以文化形態學看,花已開過了。

波斯原始的詩不像中國《詩經》能保留下來,都遺散了,不很重要。我以為,是當時沒有出天才。從十世紀後,主要是十三四世紀,是波斯詩的黃金時代。

中國文學,波斯文學,都太早熟。

阿拉伯人帶進波斯兩件禮物:伊斯蘭教,阿拉伯文。波斯人信從伊斯蘭教者很多,以阿拉伯文寫詩的也很多。所以,波斯詩分兩類:波斯文詩和阿拉伯文詩。

各種時代,各國詩人,各抓各的癢。

波斯第一大詩人,魯達基(Rudaki,Abu Abdollah Ja’far,850——941),被稱為“詩中之王”。詩逾一百卷,多已失傳。傳說他是瞎子,善琴、歌,在王前彈琴唱歌,後來失寵了,窮死。他最得寵時,奴隸兩百,行李需要上百匹駱駝背。像唐代,所有詩人都歌頌酒:

把那酒,你可以稱之為紅寶石融化於杯中的酒,

帶來給我,這酒還如一把出了鞘的寶刀,

在正午的陽光下照耀。

它是玫瑰的水,你可以說,蒸餾得純淨了。

它的悅人的甜蜜,如睡神之掌偷偷經過初倦的眼皮。

你可以稱那杯子為雲,那酒便是雲中落下的雨。

或可以說,你所長久祈禱的充滿心中的快樂,終於來到了。

如果沒有了酒,所有的心都要如一片荒漠,困悶而黑暗。

如果我們的生命的呼吸已經告終,一看見酒,生命便會回來。

啊,如果一隻鷹倏然飛下來,攫取了酒,帶到天空上去,帶到凡人不到之處,誰不會像我似的喊一聲“好呀”!

之後,另一詩人達恢恢(Abu-Mansur Daqiqi),寫過史詩,信仰波斯古教。大約是同性戀,史記說被他所愛的一個土耳其少年奴隸殺死了。他的史詩因此未完成。他的抒情詩名重一時,後來被別人作素材用。以下是他的一首抒情詩:

停留得太久了,我輕輕地想:走吧。

除非是一位貴賓,也許還可以停留。

然而井中的水,儲得時日太長,

便要失去流性,甜味也沒有了。

蘇丹馬默德(Mahmad,940——1020)在位時,文學鼎盛。王善詩,宮廷詩人濟濟,以菲爾多西(Ferdowsi,約935——1020)最著名。有一天,三宮廷詩人宴飲,有異邦人想加入。三詩人故意為難:我們作詩聯句,三句後你能聯,入座,做朋友。他們故意將第四句的韻逼入最難處,不料來者輕易聯上。此人即菲爾多西。三詩人立即向王上報:發現大詩人。

菲爾多西被稱為波斯的荷馬,詞句華麗,意象無與倫比。情詩也寫得很出色。例一:

我的頭要是能偎靠在你胸前一夜,

它便要高揚到天空之上了;

我要把筆碎在水星的手指中,

我要把太陽的冠取來做獎品。

我的靈魂飛在九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