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六月六日
尼采預言“超人”會降生——這是一場夢。還屬於進化論。我以為超人不會誕生的。個別藝術家作為超人,早就誕生了——早就死亡了。他們不會造福人類,和人類不相幹的。
我的思想係統、人生觀在哪裏?你們在我書裏是找不到的。我知道,去弄那些東西是要上當的。我與尼采的關係,像莊周與蝴蝶的關係。他是我精神上的情人。現在這情人老了。正好五十年。
“瞧!這個人”這句話,隻能講耶穌,耶穌這個鏡頭不能搶,隻能一次。隻有耶穌能講“成了”——尼采是“瘋了”。我們呢?“完了”。
詩近於歌,是詩的童稚往事,詩之求韻,和音樂比,小兒科。歌與詩靠得越近,越年輕。音樂,根本沒有詩之所謂“平上去入”,音樂上的長調短調和文學上的用法大不一樣。音樂是有聲的詩,詩有音樂感,可以做做,音樂與詩,可以神交,不可“性交”。
對照之下,文字,是宿命要入言詮。馬拉美為了營造氣氛,寫得很累,德彪西寫得很流暢。文字不要去模仿音樂。文字至多是快跑、慢跑、縱跳、緩步、凝止,音樂是飛翔的。但音樂沒有兩隻腳,停不下來——一停就死。
講十九世紀時,已講過,粗講,現在細講。因為現代派文學的源頭,都從象征主義來。
大家想聽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先講一段尼采。上次講叔本華、尼采、柏格森、弗洛伊德四位,我把叔本華、尼采歸為貴族,柏格森、弗洛伊德為平民。
愛因斯坦書房牆上,一直掛著尼采的肖像——一個物理學家,家裏掛著悲觀主義者的肖像,心明眼亮。馬列主義、唯物主義,剛愎自用。那點東西,悲觀不起。要解放自己,叔本華、尼采、柏格森、弗洛伊德,是對症下藥的,吃下去有好處。
作為一個現代人,如果忽視尼采,不會有什麼價值。
我來美國最大的快事,是當今優秀的思想家、作家、藝術家,都從尼采那裏來——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昆德拉(Milan Kundera)、安瑟·基佛(畫家),等等。
然而尼采很難講。
從學術研究角度看尼采:悲劇起源、酒神精神、日神精神、上帝死了、“人樣的、太人樣的”——就是這些東西。曾是我少年時的蔭福,也是靠這東西一步步自立起來——但後來我對這些論點越來越淡化。
“悲劇”起源,還是希臘人的,他們不說而已。
“酒神精神”也是希臘人的,但希臘人對酒神和阿波羅神,是平衡的。尼采強調而已。如用酒神精神原則構成國家民族人文係統,當然好——但屬於理想主義,絕對不可能的。酒神精神是少數天才的事。
“人樣的、太人樣的”——很簡單,現在人類是太不像人樣了。人類這概念都快沒有了——先是人類人類了……人類太人類了……現在是人類太不人類。尼采希望人類超越自己,照中國人說法,人類世風日下,今不如昔。
尼采預言“超人”會降生——這是一場夢。還屬於進化論。我以為超人不會誕生的。個別藝術家作為超人,早就誕生了——早就死亡了。他們不會造福人類,和人類不相幹的。
再拆一個尼采的西洋鏡——權力意誌。這是對自由意誌的反抗。沒有權力意誌的。所謂自由意誌,就是宇宙的無情。人類在對宇宙的抗爭中,一上來就失敗,是有情人對無情人的對話。說到底,自由意誌(宇宙)不可抗拒。所謂權力意誌,隻是說到無話可說、硬要說下去的話。
“上帝死了”——不過和“唯心唯物出言不遜”一樣。上帝活過嗎?
尼采作為哲學家,如上。我以為他的價值,在於他作為思想家:他的警句、散文、雜感——要這樣去讀他。
我的思想係統、人生觀在哪裏?你們在我書裏是找不到的。我知道,去弄那些東西是要上當的。我與尼采的關係,像莊周與蝴蝶的關係。他是我精神上的情人。現在這情人老了。正好五十年。
許多人說話,不誠懇。尼采誠懇。
他瘋了。本可再寫十年二十年。他唱的是“宣敘調”——這是宿命的,有些口號,隻能由宣敘調唱。他不是哲學家,他不知道。他是思想家。我們隻能做一個善於思想的藝術家。不善思想的藝術家,將那點思想害了藝術。
尼采的《瞧!這個人》(Ecce Home),其實已經瘋了。凡應由自己說的讓人說了去,是傻子;凡應由別人說的自己來說,是瘋子。
“瞧!這個人”這句話,隻能講耶穌,耶穌這個鏡頭不能搶,隻能一次。隻有耶穌能講“成了”——尼采是“瘋了”。我們呢?“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