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至此,淚隨聲下。餘思此女求友分深,愛敬終始,求之人間,豈可多得?徐慰之曰:“吾聞渠在蘇州就館,吾願代小姐尋之。”女曰:“吾亦為先生尋五姑耳。”女雲住海邊石窟,言已遂別。餘同老人子行阡陌間,老人與估客候餘已久,餘見估客愈喜,私念如五姑亦相遇於此,將同棲絕境,複何所求!

餘三人居島中共數晨夕,而五姑久無跡兆,心常動念。凡百餘日,忽見海麵有煙紋一縷,如有汽船經過。須臾,船果泊岸,餘三人遂別島中人登船。船中儲槍炮甚富。估客顫聲耳語餘曰:“此曹實為海賊,將奈之何?”餘曰:“天心自有安排,賊亦人耳,況吾輩身無長物,又何所顧慮?”時有賊人數輩,以繩縛秋雲於桅柱,既竟,指餘二人曰:“速以錢交我輩,如無者,投汝於海。”忽一短人自艙中出,備問餘輩行蹤,命解秋雲。已而曰:“吾姓區,名辛,少有不臣之誌,有所結納,是故顯名。船即我有,我能送諸君到香港,諸君屏除萬慮可也。”

五日,船至一灘頭,短人領餘三人登岸,言此處距九龍頗近。瞬息,駛船他去。估客攜其侄女歸堅道舊宅。停數日,女為餘整資裝,餘即往吳淞。維時海內鼎沸,有維新黨、東學黨、保皇黨、短發黨,名目新奇且多。大江南北,雞犬不寧。餘流轉乞食兩閱月,至蘇州城。

一日,行經烏鵲橋,細雨,沾餘衣袂。餘立酒樓下,聞酒販言:有廣東人流落可歎者,依鄭氏處館度日;其人類有瘋病。能食酥糖三十包,亦奇事也。於是過石橋,尋門叩問。有人出應,確是夢珠,惟瘦麵,披僧衣。聽餘語顛末,似省前事,然言不及贈玉之人。心甚異之。飯罷,簷雨淅瀝,夢珠燈下彈琴,弦軫清放。

忽而據琴不彈,向餘曰:“秋雲何人也?盍使我聞之乎?”餘思人傳其瘋病,信然。餘乃重述秋雲家散,至星嘉坡苦尋夢珠及遇難各節。夢珠視餘良久,漫應曰:“我心亦如之。夫睹貌而相悅者,人之情也;吾今學了生死大事,安能複戀戀?”餘甚不耐,不覺怫然曰:“嗟乎!

吾友如不思念舊情,則彼女一生貞潔,見累於君矣。”遂出。

至滬,遇舊友羅霏玉明經於別發書肆,因談及夢珠事。霏玉言:“夢珠性非孤介,意必有隱情在心。然秋雲品格,亦自非凡,夢珠何為絕人如是?”餘即曰:“君與我當有以釋夢珠之憾乎?”霏玉曰:“竊所願也。”

霏玉,番禺人,天性樂善,在梵王渡幫教英文,人敬且愛之。霏玉招餘同居於孝友裏。其祖母年八十三,藹然仁人也。其妹氏名小玉,年十五,幽閑端美,篤學有辭采,通拉丁文,然不求知於人也;嚐勸餘以書招秋雲來海上,然後使與夢珠相見。餘甚善其言,但作書招秋雲,未嚐提及夢珠近況。小玉又雲:“吾國今日女子殆無貞操,猶之吾國殆無國體之可言,此亦由於黃魚學堂之害(蘇俗稱女子大足者曰“黃魚”)。女必貞,而後自由。昔者,王凝之妻因逆旅主人之牽其臂,遂引斧自斷其臂。今之女子何如?”

此時聞叩環聲,霏玉肅客入,即一細腰女郎,睨笑嫣然,望而知為蘇產也。霏玉曰:“密司愛瑪遠來,故倦矣。”女郎坐而平視餘,問餘姓氏。小玉答之。已而女郎要餘並霏玉乘摩多車同遊。既歸,餘問霏玉與此女情分何似,霏玉曰:“吾語汝:吾去夏在美其飲冰忌連,時有女子隔簾悄立,數目餘,忽入簾,莞爾示敬,似憐吾為他鄉遊子。此女能操英吉利語,自言姓盧,詢知其來自蘇州,省其姨氏。吾視此女頗聰慧,遂訂交而別。是後,常以點心或異國名花見贈。秋間吾病,吾祖母及女弟力規吾勿與交遊。吾自思縱此女果為狐者,亦當護我,我何可負義?明日複來,引臂替枕,以指檢摩爾登糖納吾口內,重複親吾吻,囑吾珍重而去。如是者十數次,吾病果霍然脫體。即吾祖母亦感此女誠摯,獨吾妹於此女多微辭。今吾質之於子,此女何如人也?”餘未有以答。

數日,女盛服而至,謂霏玉曰:“吾母在天賜莊病甚,不獲已而告貸於君。”霏玉以四百元應之。省其家貧親老,更時有接濟,前後約三千元。

女一夕於月痕之下,撫霏玉以英語告之曰:“I don"t care for anybody in the whole world but you. I love you.”

秋候已過,霏玉與女遂定婚約。

至十一月二十六日,午膳畢,霏玉靜坐室中,久乃謂餘曰:“吾甚覺耳鳴,煩為吾電告龍飛備乘,吾將與子馳騁郊野。”俄車至,餘偕霏玉出遊,過味蓴園,男女雜遝。霏玉隔窗窺之,愕視餘曰:“歸歟?”吾亦以此處空氣劣,不宜留,遂行。霏玉於途中忽執吾手狂笑不已,問之,弗答。吾恐霏玉有心病,令馬夫駛馬速行。至家,餘扶將以入。

此時,霏玉踞椅如有所念,餘知必有異事。時見小玉於女紅坐處告餘,有西班牙女子名碧伽,修刺求見,自雲過三日重來。霏玉聞言甚欣悅,祝餘曰:“是為五姑將消息者。”餘心稍解。詎知霏玉即以此夕自裁於臥內!

明晨,餘電問龍飛馬夫昨日味蓴園曾有何事。答雲:“盧氏姑娘與綢緞莊主自由結婚耳。”

餘始曉霏玉所以狂笑之故。然餘不欲其祖母、妹氏知霏玉為女所紿,今筆之於書以示人者,亦以彰吾亡友為情之正者也。

吾友霏玉辭世後三日,碧伽女士果來,握餘手言曰:“五姑自遭難以來,無時不相依,思君如嬰兒念其母,吾父亦愛五姑如骨肉。誰知五姑未三月已成幹血症,今竟長歸天國。五姑是善人,吾父嚐雲:‘五姑當依瑪利亞為散花天使。’今有一簡並發,敬以呈君。簡為五姑自書;發則吾代剪之,蓋五姑無力持剪。吾父居香港四十九年,吾生於香港,亦諳華言。遇秋雲小姐,故知君在此。今茲吾事已畢,願君珍重!”女複握餘手而去。餘不敢開簡,先將發藏衣內,驚極不能動。隔朝,淚啟之,其文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