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餘乃戰兢而前,至門次,顫聲連呼:“施主,施主!”少選,小娃出,餘審視之,果前此所遇侍兒,遺餘以金者。侍兒忽而卻立,麵容喪失,凝眸盼餘二人,若識若不識。餘未發言,寸心碎磔,且哭且叩侍兒曰:“子還憶賣花人否耶?雪姑今葬何許?幸子導吾一往,則吾感子恩德弗盡。吾今急不擇言,以表吾心,望子憐而恕我。”侍兒聞餘言,始為凜然,繼作怒容,他顧久之,厲聲曰:“異哉!先生,人既雲亡,哭胡為者?曾謂雪姑有負於先生耶?試問鬻花郎,吾家女公子為誰魂斷也?”言至此,複相餘身,雙頰殷紅,含郝言曰:“和尚行矣。恕奴無禮以對和尚。”語已返身,力闔其扉。
餘正垂首,無由申辯,不圖竟為僮娃峻絕,如餘以刃也。餘呆立,兒不欲生人世。良久,法忍殷殷慰藉,餘不覺自緩其悲,乃轉身行。法忍隨之。既而就村間叢塚之內遍尋,直至斜陽垂落,竟不得彼姝之墓。俄而諸天曛黑,深沉萬籟,此際但有法忍與餘相對呼吸之聲而已。餘低聲語法忍曰:“良友,已矣,吾不堪更受悲愴矣!吾其了此殘生於斯乎!”法忍聞餘言,仰首矚天,少選,以悲哽之聲百端慰解,並勸餘歸寺,明日更尋歸途。餘頹僵如屍,幸賴法忍扶餘,迤邐而行。
嗚呼!“踏遍北邙三十裏,不知何處葬卿卿”。讀者思之,餘此時愁苦,人間寧複吾匹者?餘此時淚盡矣!自覺此心竟如木石,決歸省吾師靜室,複與法忍束裝就道。而不知餘彌天幽恨,正未有艾也。
絳紗記
曇鸞曰:餘友生多哀怨之事,顧其情楚惻,有落葉哀蟬之歎者,則莫若夢珠,吾書今先揭夢珠小傳,然後述餘遭遇,以眇躬為書中關鍵,亦流離辛苦,幸免橫夭,古人所以畏蜂蠆也。
夢珠名瑛,姓薛氏,嶺南人也。瑛少從容淡靜。邑有醇儒謝翥者,與瑛有恩舊,嚐遣第三女秋雲與瑛相見,意甚戀戀。瑛不顧,秋雲以其驕尚,私送出院,解所佩瓊琚,於懷中探絳紗,裹以授瑛。瑛奔入市貨之,徑詣慧龍寺披剃,住廚下,刈筍供僧。一日,與沙彌爭食五香鴿子,寺主叱責之,負氣不食累日。寺主湣念其來,薦充南澗寺僧錄。未幾,天下擾亂,於是巡錫蘭、印度、緬甸、暹羅、耶婆堤、黑齒諸國。尋內渡,見經笥中絳紗猶在,頗涉冥想,遍訪秋雲不得,遂抱羸疾。時陽文愛、程散原創立洹精舍於建鄴,招瑛為英文教授。後陽公歸道山,瑛沉跡無所,或雲居蘇州滾繡坊,或雲教習安徽高等學堂,或雲在湖南嶽麓山,然人有於鄧尉聖恩寺見之者。鄉人所傳,此其大略。
餘束發受書,與瑛友善,在香港皇娘書院同習歐文。瑛逃禪之後,於今屢易寒暑,無從一通音問,餘每臨風,未嚐不歎息也。
戊戌之冬,餘接舅父書,言星洲糖價利市三倍,當另辟糖廠,促餘往,以資臂助——先是舅父渡孟買,販茗為業,旋棄其業,之星嘉坡,設西洋酒肆,兼為糖商,曆有年所。舅氏姓趙,素亮直,卒以糖禍而遭厄艱——餘部署既訖,淹遲三日,餘掛帆去國矣。餘抵星嘉坡,即居舅氏別廬。別廬在植園之西,嘉樹列植,景頗幽勝。舅氏知餘性疏懈,一切無訾省,僅以家常瑣事付餘,故餘甚覺蕭閑自適也。
一日,為來複日之清晨,鳥聲四噪。餘偶至植園遊涉,忽於細草之上,拾得英文書一小冊,鬱然有椒蘭之氣,視之,乃《沙浮紀事》。吾聞沙浮者,希臘女子,騷賦辭清而理哀,實文章之冠冕。餘坐石披閱,不圖展卷,即餘友夢珠小影赫然夾書中也。餘驚愕,見一縞衣女子,至餘身前,俯首致禮。餘捧書起立,恭謹言曰:“望名姝恕我非儀!此書得毋名姝所遺者歟?”女曰:“然。感謝先生,為萍水之人還此書也。”餘細瞻之,容儀綽約,出於世表。
餘放書石上,女始出其冰清玉潔之手,接書禮餘,徐徐款步而去。女束發拖於肩際,殆昔人墮馬之垂鬟也。文裾搖曳於碧草之上,同為晨曦所照,互相輝映。俄而香塵已杳。餘歸,百思莫得其解:蠻荒安得誕此俊物?而吾友小影,又何由在此女書中?以吾卜之,此女必審夢珠行止。顧餘逢此女為第一次,後此設得再遇者,須有以訪吾友朕兆。而美人家世,或蒙相告,亦未可知。
積數月,親屬容家招飲。餘隨舅父往,諸戚畹父執見餘極歡。餘對席有女郎,挽靈蛇髻者,姿度美秀,舅父謂餘曰:“此麥翁之女公子五姑也。”餘聞言,不審所謂。筵既撤,賓客都就退閑之軒。餘偷矚五姑,著白絹衣,曳蔚藍紈裾,腰玫瑰色繡帶,意態蕭閑。舅父重命餘與五姑敬禮。五姑回其清盼,出手與餘,即曰:“今日見阿兄,不勝欣幸!暇日,願有以教輟學之人。”音清轉若新鶯。餘鞠躬謝不敏,而不知餘舅父胸有成竹矣。
他日,麥翁挈五姑過餘許,禮意甚殷,五姑以白金時表贈餘。厥後五姑時來清談,蟬嫣柔曼。偶棖觸縞衣女子,則問五姑,亦不得要領。
餘一日早起,作書二通:一致廣州,問舅母安;一致香山,請吾叔暫勿招工南來,因聞鄉間有秀才造反,誠恐劣紳捏造黑白。書竟,燃呂宋煙吸之,徐徐吐連環之圈。忽聞馬嘶聲,餘即窗外盼,見五姑撥馬首,立棠梨之下,馬純白色,神駿也。餘下樓迎迓。五姑揚肱下騎,餘雙手扶其腰圍,輕若燕子。五姑是日服窄袖胡服,編發作盤龍髻,戴日冠。餘私謂:妹喜冠男子之冠,桀亡天下;何晏服婦人之服,亦亡其家。此雖西俗,甚不宜也。適侍女具晨餐,五姑去其冠同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