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逢我稱司馬,

照壁憑他畫大獅。

家世問來皆票局,

大夫買去署門楣。

怪他多少功牌頂,

混我胸前白鷺鶿。

八成遇缺盡先班,

銓補居然父母官。

刮得民膏還夙債,

掩將妻耳買新歡。

若逢苦缺還求調,

偏想諸曹要請安。

別有上台饒不得,

一年節壽又分餐。

補掛朝珠頂似晶,

冒充一個狀元郎。

教官都作加銜用,

殷戶何妨苦缺當。

外放隻能掄刺史,

出身原是做廚房。

可憐裁缺悲公等,

丟了金錢要發狂。

小小京官不足珍,

素珠金頂亦榮身。

也隨編檢稱前輩,

曾向王公作上賓。

借與招牌充剃匠,

呼來雅號冒儒臣。

銜條三字翰林院,

誑得家人喚大人。

餘讀至此,謂其詞雅謔。首章指道員,其二郎中,其三知府,其四同知,其五知縣,其六光祿寺署丞,其七待詔;惜末章為風雨剝滅不可辨,隻剩“天喪斯文人影絕,官多捷徑士心寒”一聯而已。此時科舉已廢,蓋指留學生而言也。

餘方欲行,適有少年比丘負囊而來,餘觀其年可十六七,麵帶深憂極恨之色。見餘即肅容合十,向餘而言曰:“敬問阿師,此間能容我掛單否乎?”餘曰:“可。吾導爾至客堂。”比丘曰:“阿彌陀佛。”餘曰:“子來從何許?觀子形容,勞困已極,吾請助子負囊。”比丘顰蹙曰:“謝師厚意!吾果困頓,如阿師言。吾自湖南來者。吾發願參禮十方,形雖枯槁,第吾心中懊惱,固已淨盡無餘,且勿知苦為何味也。”

二十二

晚上,比丘與餘同歇樓上。餘視其衣單均非舊物,因意其必為新剃度,又一望可知其中心實有千端愁恨者,遂叩之曰:“子出家幾載?”比丘聆餘言,沉思久之,淒然應餘曰:“吾削發僅月餘耳。阿師待我殊有禮義,中心寧弗感篆?我今且語阿師以吾何由而出家者:

“吾恨人也,自幼失怙恃。吾叔貪利,鬻餘於鄰邑巨家為嗣。一日,風雨淒迷,餘靜坐窗間,讀《唐五代詞》。適鄰家有女,亦於斯時當窗刺繡。餘引目望之,蓋代容華,如天仙臨凡也。然餘初固不敢稍萌妄念。忽一日,女繕一小小蠻箋,以紅線輕係於蜻蜓身上,令徐徐飛入餘窗。——蓋鄰窗與餘窗斜對,僅離六尺,下有小河相界耳。餘得箋,循環雒誦,心醉其美,複豔其情,因歎曰:‘吾何修而能枉天仙下盼耶?’由是夢魂竟被鄰女牽係,而不能自作主持矣。此後,朝夕必臨窗對晤,且饋餘以錦繡文房之屬;吾知其家貧親老,亦厚報之以金。如是者屢矣。

“一日,女複自繡秋海棠筆袋,實以旃檀香屑見貺。餘感鄰女之心,至於萬狀,中心自念,非更得金以酬之,無以自對良心也。顧此時阮囊羞澀,遂不獲已,告貸於廝仆。不料仆陽諾而陰述諸吾義父之前。翌晨,義父嚴責餘曰:‘吾素愛汝,汝竟行同浪子耶?吾家斷無容似汝敗行之人,汝去!’義父言畢,即草一函,囑餘挈歸,致吾叔父。

“餘受函入房,女猶倚窗迎餘含笑。餘正色告之曰:‘今日見擯於老父,後此何地何時可圖良會耶?’女聆餘言,似不歡,怫然豎其一指,逡巡答餘曰:‘今夕無月,君於十一句鍾,以舴艋至吾屋後。群能之乎?’餘亟應曰:‘能之。’

“餘既領香諭,自以為如天之福也,即歸至家。叔父詰父曰:‘汝語我,將錢何所用?賭耶,交遊無賴耶?’餘惟恭默,不敢答一辭,恐直言之,則鄰女聲名瓦解,是何可者?俄頃,叔父複問曰:‘汝究與誰人賭耶?’餘弗答如故。遂益中吾叔父之怒,乃以桐城煙鬥亂剝餘肩。餘忍痛不敢少動,又不敢哭。黃昏後,餘潛取鄰舍漁舟,肩痛不可忍,自念今夕不行,將負諾,則痛且死,亦安能格我者?遂勉力搖舟,乃而去。

及至其宅,剛九句鍾,餘心滋慰,竟忘痛楚。停橈於屋角。待久之,不見人影,良用焦憂。忽驟雨如覆盆,餘將孤艇駛至牆緣芭蕉之下,冒風雨而立。直至四更,亦複杳然。餘心知有變,躍身入水,無知覺已。

“迄餘漸醒,四矚,竹籬茅舍,知為漁家。一翁一媼守餘側,頻以手按餘胸次,甚殷。餘突然問曰:‘叟及夫人拯吾命耶?然餘誠無麵目更生人世。’

“媼曰:‘悲哉,吾客也!客今且勿言。天必佑客平安無事,吾謝天地!’

“餘聞媼言辭溫厚,不覺墮淚,悉語以故。媼白發婆娑,搖頭歎曰:‘天下負心人兒,比比然也。客今後須知自重。’

“叟曰:‘勉乎哉!客今回頭是岸,佳也。’

“餘收淚,跪別翁媼而行,莫審所適,悲騰恨溢,遂入嶽麓為僧。乃將腰間所係海棠筆袋並香屑,葬於飛來鍾樹腳之側。後此,附商人來是問。今茲茫茫宇宙,又烏睹所謂情、所謂恨耶?”

餘聞湘僧言訖,曆曆憶及舊事,不能寧睡。忽依稀間慈母責餘之聲,神為聳然而動,淚滿雙睫,頓發思家之感。翌朝,餘果病,不能興。湘僧晨夕為餘司湯藥粥各事,餘輒於中夜感激涕零,遂與湘僧為患難交。後此,湘僧亦備審吾隱恫,形影相吊,無片刻少離。餘病兼旬,始獲清健,能扶杖出山門眺望,潭映疏鍾,清人骨髓。

二十三

忽一日,監院過餘,言曰:“明日中元節,城內麥家有法事,首座命衲應赴,並詢住僧之中,誰合選為同伴者。衲以師對,首座喜甚,道師沉靜寡言,足壯山門風範,能起十方宗仰;且麥氏亦嶺南人,以師款洽,較他人方便。此吾儕不得不借重於吾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