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子則柔聲答曰:“區區弱質,奚雲惜者?今餘方自家中來,姨母、令姊、令妹及阿母鹹集廚下,製瓜團粉果,獨餘偷閑來此,奉候三郎。三郎歸,吾心至適。”

餘重謝之曰:“深感阿姊厚意見待,愧弗克當!望阿姊次回,毋冒夜以佇我,吾姊恩章,特恐下走不稱消受耳。”

餘言畢,舉步欲先入門,靜子趣前嬌而扶將曰:“三郎且住。三郎悅我請問數言乎?”餘曰:“何哉?姊胡為客氣乃爾?阿姊欲有下問,稚弟固無不願奉白者也。”

靜子躊躇少間,乃出細膩之詞,第一問曰:“三郎,邇來相見,頗帶幽憂之色,是何故者?

是不能令人無鬱拂,今願竅有請耳。”

餘此時心知警兆,兀立不語。

靜子第二問曰:“三郎可知今日阿母邀姨母同令姊,往禮淡島明神,何因也?吾思三郎必未之審。”

餘聞語茫然,瞠不能答,旋曰:“果如阿姊言,未之悉也。”

靜子低聲而言,其詞斷續不可辨,似曰:“三郎鑒之,總為君與區區不肖耳。”

十六

餘胸震震然,知彼美言中之骨也。餘正怔忡間,轉身稍離靜子所立處,故作漫聲指海麵而言曰:“吾姊試諦望海心黑影,似是魚舸經此,然耶,否耶?”靜子垂頭弗餘答。少選,複步近餘胸前,雙波略注餘麵,餘在月色溟蒙之下,凝神靜觀其臉,橫雲斜月,殊勝端麗。此際萬籟都寂,餘心不自鎮。既而,昂首矚天,則又烏雲彌布,隻餘殘星數點,空搖明滅。餘不覺自語曰:“籲!此非人間世耶?今夕吾何為置身如是景域中也?”

餘言甫竟,似有一縷吳棉,輕溫而貼餘掌,視之,則靜子一手牽餘,一手扶彼枯石而坐。餘即立其膝畔,而不可自脫也。久之,靜子發清響之音,如怨如訴曰:“我且問三郎,先是姨母曾否有言關白三郎乎?”

餘此際神經已無所主,幾乎膝搖而牙齒相擊,垂頭不敢睇視,心中默念:情網已張,插翼難飛,此其時矣。但聞靜子連複問曰:“三郎乎,果阿姨作何語?三郎寧勿審於世情者,抑三郎心知之,故弗肯言?何見棄之深耶?餘日來見三郎愀然不歡,因亦不能無瀆問耳。”

餘乃力製驚悸之狀,囁嚅言曰:“阿娘向無言說;雖有,亦已依稀不可省記。”

餘言甫發,忽覺靜子筋脈躍動,驟鬆其柔荑之掌。餘知其心中因吾言而愕然耳。餘正思言以他事,忽爾悲風自海麵吹來,乃至山嶺,出林薄而去。餘方凝佇間,靜子四顧皇然,即襟間出一溫香羅帕,填餘掌中,立而言曰:“三郎珍重!此中有繡角梨花箋,吾嬰年隨阿母挑繡而成,謹以奉贈,聊報今晨傑作,君其納之。此閑花草,寧足雲貢?三郎其亦知吾心耳!”

餘乍聞是語,無以為計。自念:拒之於心良弗忍;受之則睹物思人,寧可力行正照,直證無生耶?餘反複思維,不知所可。

靜子旋欲有言。餘陡聞陰風怒號,聲振十方,巨浪觸石,慘然如破軍之聲。靜子自將箋帕襲之,謹納餘胸間。既旋,遽握餘臂,以腮熨之,嚶嚶欲泣曰:“三郎受此勿戚,願蒼蒼者佑吾三郎無恙。今吾兩人同歸,朝母氏也。”餘呆立無言,惟覺胸間而躍,靜子嬌不自勝,攙餘徐行。及抵齋中,稍覺清爽,然心緒紛亂,廢棄一切。此夜今時,因悟使不析吾五漏之軀,以還父母,又哪能越此情關,離諸憂怖耶?

十七

翌朝,天色清朗,惟氣候遽寒,蓋冬深矣。餘母晨起,即部署廚娘,出,又陳備飲食之需,既而齊聚膳廳中,歡聲騰徹。餘始知姊氏今日歸去。靜子此際作魏代曉霞妝,餘發散垂右肩,束以帶,迥絕時世之裝,靦腆與餘為禮,益增其冷豔也。餘既近爐聯坐,中心滋耿耿,以昨夕款語海邊之時,餘未以實對彼姝故耳。已而,姊氏辭行。餘見靜子拖百褶長裙,手攜餘妹送姊氏出門。餘步跟其後,行至甬道中,餘母在旁,命餘亦隨送阿姊。靜子聞命欣然,即轉身為餘上冠杖。餘曰:“謹謝阿姊待我周浹!”

餘等齊行,送至驛上,展車令車發,遂與餘姊別。歸途惟靜子及餘兄妹三人而已。靜子緩緩移步,遠遠見農人治田事,因出其纖指示餘,順口吟曰:

“‘采菱辛苦廢犁鋤,血指流丹鬼質枯。無力買田聊種水,近來湖麵亦收租。’三郎,此非範石湖之詩歟?在宋已然,無怪吾國今日賦稅之繁且重。吾為村人生無限悲感耳!”

靜子言畢,微喟。須臾,忽絳其頰,盼餘問曰:“三郎得毋勞頓?日來身心亦無患耶?吾晨朝聞阿母傳言,來周過已,更三日,當挈令妹及餘歸箱根。未審於時三郎可肯重塵遊屐否?”

餘聞言,萬念起落,不即答。轉視靜子,匿麵於綾傘流蘇之下,引慧目迎餘,為狀似甚羞澀。餘曰:“如阿娘行,吾必隨叩尊府。”

餘言已,複回顧靜子,眉端隱約見愁態。轉瞬,靜子果蘊淚於眶,嚶然而呻曰:“吾晨來在膳廳中,見三郎胡乃作戚戚容?得毋玉體違和?敢希見告耳。苟吾三郎有何傷感,亦不妨掬心相示,幸毋見外也。”

餘默默弗答。靜子複微微言曰:“君其怒我乎?胡靳吾請?”

餘停履抗聲答曰:“心偶不適,亦自不識所以然。勞阿姊詢及,慚惕何可言?可望阿姊饒我。”餘且行且思,赫然有觸於心,弗可自持,因失聲呼曰:“籲!吾滋愧悔於中,無解脫時矣!”餘此時淚隨聲下。靜子雖聞餘言,殆未得竊餘命意所在,默不一語,繼而容光慘悴,就胸次出丹霞之巾,授餘淚,慰藉良殷,至於紅淚沾襟。餘暗驚曰:“吾兩人如此,非壽征也!”

旁午,始蒞家庭。靜子與餘都弗進膳。

十八

餘姊行後,忽忽又三日矣。此日大雪繽紛,餘緊閉窗戶,靜坐思量,此時正餘心與雪花交飛於茫茫天海間也。餘思久之,遂起立徘徊,歎曰:“蒼天,蒼天!吾胡盡日懷抱百憂於中,不能至弭耶?學道無成,而生涯易盡,則後悔已遲耳。”餘諦念彼姝,抗心高遠,固是大善知識,然以眼波決之,則又兒女情長,殊堪畏怖;使吾身此時為幽燕老將,固亦不能提剛刀慧劍,驅此嬰嬰宛宛者於漠北。吾前此歸家,為吾慈母;奚事一逢彼姝,遽加餘以爾許纏綿婉戀,累餘虱身於情網之中,負己負人,無有是處耶?嗟乎!係於情者,難平尤怨,曆古皆然。吾今胡能沒溺家庭之戀,以閑愁自戕哉?佛言:“佛子離佛數千裏,當念佛戒。”吾今而後,當以持戒為基礎,其庶幾乎。餘輪轉思維,忽覺斷惑證真,刪除豔思,喜慰無極。決心歸覓師傅,冀重重懺悔耳。第念此事決不可以稟白母氏,母氏知之,萬不成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