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錫人真沒有眼睛,怎麼會將這一塊龍山南麵的平坦的山嶺這樣的棄置著,而不來造一所庵廟的呢?唉唉,或者他們是將這一個好地方留著,留待我來築室幽居的罷?或者幾十年後將有人來,因我今天的在此一哭而為我起一個痛哭之台,而與我那故鄉的謝氏西台來對立的罷?哈哈,哈哈。不錯,很不錯。”末後想到了這一個誇大妄想狂者的想頭之後,我的精神也抖擻起來了,於是拔起腳跟,不管它有路沒有路,隻是往前向那條朝南斜拖下去的山坡下亂走。結果在亂石上滑坐了幾次,被荊棘鉤破了一塊小襟和一雙線襪,跳過了幾塊岩石,不到三十分鍾,我也居然走到了那支荒山腳下的墳堆裏了。
到了平地的墳樹林裏來一看,西天低處太陽還沒有完全落盡,走到了離墳不遠的一個小村子的時候,我看了看表,已經是五點多了。村裏的人家,也已經在預備晚餐,門前曬在那裏的幹草豆萁,都已收拾得好好,老農老婦,都在將暗未暗的天空下,在和他們的孫兒孫女遊耍。我走近前去,向他們很恭敬的問了問到梅園的路徑,難得他們竟有這樣的熱心,居然把我領到了通汽車的那條大道之上。等我雇好了一乘黃包車坐上,回頭來向他們道謝的時候,我的眼角上卻又撲簌簌地滾下了兩粒感激的大淚來。
五
山居清寂,梅園的晚上,實在是太冷靜不過。吃過了晚飯,向庭前去一走,隻覺得四麵都是茫茫的夜霧和畝畝的荒田,人家也看不出來,更何況乎燈燭輝煌的夜市。繞出園門,正想拖了兩隻倦腳走向南麵野田裏去的時候,在黃昏的灰暗裏我卻在門邊看見了一張有幾個大字寫在那裏的白紙。摸近前去一看,原來是中華藝大的旅行寫生團的通告。在這中華藝大裏,我本有一位認識的畫家C君在那裏當主任的,急忙走回飯店,教茶房去一請,C君果然來了。我們在燈下談了一會,又出去在園中的高亭上站立了許多時候,這一位不趨時尚,隻在自己精進自己的技藝的畫家,平時總老是訥訥不願多說話的,然而今天和我的這他鄉的一遇,仿佛把他的習慣改過來了,我們談了些以藝術作了招牌,拚命的在運動做官做委員的藝術家的行為。我們又談到了些設了很好聽的名目,而實際上隻在騙取青年學子的學費的藝術教育家的心跡。我們談到了藝術的真髓,談到了中國的藝術的將來,談到了革命的意義,談到了社會上的險惡的人心,到了歎聲連發,不忍再談下去的時候,高亭外的天色也完全黑了。兩人伸頭出去,默默地隻看了一回天上的幾顆早見的明星。我們約定了下次到上海時,再去江灣訪他的畫室的日期,就各自在黑暗裏分手走了。
大約是一天跑路跑得太多了的緣故罷,回旅館來一睡,居然身也不翻一個,好好兒的睡著了。約莫到了殘宵二三點鍾的光景,檻外的不知哪一個廟裏來的鍾聲,盡是當當當當的在那裏慢擊。我起初夢醒,以為附近報火的鍾聲,但披衣起來,到室外廊前去一看,不但火光看不出來,就是火燒場中老有的那一種叫噪的人號狗吠之聲也一些兒聽它不出。庭外如雲如霧,靜浸著一庭殘月的清光。滿屋沉沉,隻充滿著一種遙夜酣眠的呼吸。我為這種聲所誘,不知不覺,竟扣上了衣裳,步出了庭前,將我的孤零的一身,浸入了仿佛是要粘上衣來的月光海裏。夜霧從太湖裏蒸發起來了,附近的空中,隻是白茫茫的一片。叉椏的梅樹林中,望過去仿佛是有人立在那裏的樣子。我又慢慢的從飯店的後門,步上了那個梅園最高處的招鶴坪上。南望太湖,也辨不出什麼形狀來,不過隻覺得那麵的一塊空闊的地方,仿佛是由千千萬萬的銀絲織就似的,有月光下照的清輝,有湖波返射的銀箭,還有如無卻有,似薄還濃,一半透明,一半粘濕的湖霧湖煙,假如你把身子用力的朝南一跳,那這一層透明的白網,必能悠揚地牽舉你起來,把你舉送到王母娘娘的後宮深處去似的。這是我當初看了那湖天一角的景象的時候的感想,但當萬簌無聲的這一個月明的深夜,幽幽地慢慢地,被那遠寺的鍾聲,當嗡,當嗡的接連著幾回有韻律似的催告,我的知覺幻想,竟覺得漸漸地漸漸地麻木下去了,終至於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幹,兩隻腳柔軟地跪坐了下去,眼睛也隻同呆了似的盯視住了那悲哀的殘月不能動了。宗教的神秘,人性的幽幻,大約是指這樣的時候的這一種心理狀態而說的罷,我象這樣的和耶穌教會的以馬內利的聖像似的,被那幽婉的鍾聲,不知魔伏了許多時,直到鍾聲停住,木魚聲發,和尚——也許是尼姑——的念經念咒的聲音幽幽傳到我耳邊的時候,方才挺身立起,回到了那旅館的居室裏來,這時候大約去天明總也已經不遠了罷?
回房不知又睡著了幾個鍾頭,等第二次醒來的時候,前窗的帷幕縫中卻漏入了幾行太陽的光線來。大約時候總也已不早了,急忙起來預備了一下,吃了一點點心,我就出發到太湖湖上去。天上雖各處飛散著雲層,但晴空的缺處,看起來仍可以看得到底的,所以我知道天氣總還有幾日好晴。不過太陽光太猛了一點,空氣裏似乎有多量的水蒸氣含著,若要登高處去望遠景,那象這一種天氣是不行的,因為晴而不爽,你不能從厚層的空氣裏辨出遠處的寒鴉林樹來,可是隻要看看湖上的風光,那象這樣的晴天,也已經是盡夠的了。並且昨晚上的落日沒有看成,我今天卻打算犧牲它一天的時日,來試試太湖裏的遠征,去找出些前人所未見的島中僻景來,這是當走出園門,打楊莊的後門經過,向南走入野田,在走上太湖邊上去的時候的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