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升高了,整潔的野田裏已有早起的農夫在辟土了。行經過一塊桑園地的時候,我且看見了兩位很修媚的姑娘,頭上罩著了一塊白布,在用了一根竹杆,打下樹上的已經黃枯了的桑葉來。
聽她們說這也是蠶婦的每年秋季的一種工作,因為枯葉在樹上懸久了,那老樹的養分不免要為枯葉吸幾分去,所以打它們下來是很要緊的,並且黃葉幹了,還可以拿去生火當柴燒,也是一舉兩得的事情。
在野田裏的那條通至湖濱的泥路,上麵鋪著的盡是些細碎的介蟲殼兒,所以陽光照射下來,有幾處雖隻放著明亮的白光,但有幾處簡直是在發虹霓似的彩色。
象這樣的有朝陽曬著的野道,象這樣的有林樹小山圍繞著的空間,況且頭上又是青色的天,腳底下並且是五彩的地,飽吸著健康的空氣,擺行著不急的腳步,朝南的走向太湖邊去,真是多麼美滿的一幅清秋行樂圖呀!但是風雲莫測,急變就起來了,因為我走到了管社山腳,正要沿了那條山腳下新辟的步道走向太湖旁的一小灣,俗名五裏湖濱的時候,在山道上朝著東西的五裏湖心卻有兩位著武裝背皮帶的同誌和一位穿長袍馬褂的先生立在那裏看湖麵的扁舟。太陽光直射在他們的身上,皮帶上的鍍鎳的金屬,在放異樣的閃光。我毫不留意地走近前去,而聽了我的腳步聲將頭掉轉來的他們中間的武裝者的一位,突然叫了我一聲,吃了一驚,我張開了大眼向他一看,原來是一位當我在某地教書的時候的從前的學生。
他在學校裏的時候本來就是很會出風頭的,這幾年來際會風雲,已經步步高升成了黨國的要人了,他的名字我也曾在報上看見過幾多次的,現在突然的在這一個地方被他那麼的一叫,我真駭得顏麵都變成了土色了。因為兩三年來,流落江湖,不敢出頭露麵的結果,我每遇見一個熟人的時候,心裏總要怦怦的驚跳。尤其是在最近被幾位滿含惡意的新聞記者大書了一陣我的叛黨叛國的記載以後,我更是不敢向朋友親戚那裏去走動了。而今天的這一位同誌,卻是黨國的要人,現任的中央機關裏的黨務委員,若論起罪來,是要從他的手中發落的,冤家路窄,這一關叫我如何的偷逃過去呢?我先發了一陣抖,立住了腳呆木了一下,既而一想,橫豎逃也逃不脫了,還是大著膽子迎上去罷,於是就立定主意保持著若無其事的態度,前進了幾步,和他握了握手。
“嗬!怎麼你也會在這裏!”我很驚喜似地裝著笑臉問他。
“真想不到在這裏會見到先生的,近來身體怎麼樣?臉色很不好哩!”他也是很歡喜地問我。看了他這樣態度,我的膽子放大了,於是就造了一篇很圓滿的曆史出來報告給他聽。
我說因為身體不好,到太湖邊上來養病已經有二年多了,自從去年夏天起,並且因為閑空不過,就在這裏聚攏了幾個小學生來在教他們的書,今天是禮拜,所以才出來走走,但吃中飯的時候卻非要回去不可的,書房是在城外××橋××巷的第××號,我並且要請他上書房去坐坐,好細談談別後的閑天。我這大膽的謊語原也已經聽見了他這一番來錫的任務之後才敢說的,因為他說他是來查勘一件重大黨務的,在這太湖邊上一轉,午後還要上蘇州去,等下次再有來無錫的機會的時候再來拜訪,這是他的遁辭。
他為我介紹了那另外的兩位同誌,我們就一同的上了萬頃堂,上了管社山,我等不到一碗清茶泡淡的時候,就設辭和他們告別了。這樣的我在驚恐和疑懼裏,總算訪過了太湖,遊盡了無錫,因為中午十二點的時候我已同逃獄囚似的伏在上行車的一角裏在喝壓驚的“苦配”啤酒了。這一次遊無錫的回味,實在也同這啤酒的味兒差仿不多。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作者在途中記
(原載一九二九年一月一日《北新半月刊》第三卷第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