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這些體式上截然不同的東西,集合了做成一本書樣子的緣由,說起來是很沒有什麼冠冕堂皇的。首先就因為偶爾看見了幾篇將近二十年前所做的所謂文章。這是我做的麼?我想。看下去,似乎也確是我做的。那是寄給《河南》的稿子;因為那編輯先生有一種怪脾氣,文章要長,愈長,稿費便愈多。所以如《摩羅詩力說》那樣,簡直是生湊。倘在這幾年,大概不至於那麼做了。又喜歡做怪句子和寫古字,這是受了當時的《民報》
的影響;現在為排印的方便起見,改了一點,其餘的便都由他。這樣生澀的東西,倘是別人的,我恐怕不免要勸他“割愛”,但自己卻總還想將這存留下來,而且也並不“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愈老就愈進步。其中所說的幾個詩人,至今沒有人再提起,也是使我不忍拋棄舊稿的一個小原因。他們的名,先前是怎樣地使我激昂嗬,民國告成以後,我便將他們忘卻了,而不料現在他們竟又時時在我的眼前出現。
其次,自然因為還有人要看,但尤其是因為又有人憎惡著我的文章。說話說到有人厭惡,比起毫無動靜來,還是一種幸福。天下不舒服的人們多著,而有些人們卻一心一意在造專給自己舒服的世界。這是不能如此便宜的,也給他們放一點可惡的東西在眼前,使他有時小不舒服,知道原來自己的世界也不容易十分美滿。蒼蠅的飛鳴,是不知道人們在憎惡他的;我卻明知道,然而隻要能飛鳴就偏要飛鳴。我的可惡有時自己也覺得,即如我的戒酒,吃魚肝油,以望延長我的生命,倒不盡是為了我的愛人,大大半乃是為了我的敵人,給他們說得體麵一點,就是敵人罷——要在他的好世界上多留一些缺陷。君子之徒曰:你何以不罵殺人不眨眼的軍閥呢?斯亦卑怯也已!但我是不想上這些誘殺手段的當的。木皮道人說得好,“幾年家軟刀子割頭不覺死”,我就要專指斥那些自稱“無槍階級”而其實是拿著軟刀子的妖魔。即如上麵所引的君子之徒的話,也就是一把軟刀子。假如遭了筆禍了,你以為他就尊你為烈士了麼?不,那時另有一番風涼話。倘不信,可看他們怎樣評論那死於三一八慘殺的青年。
此外,在我自己,還有一點小意義,就是這總算是生活的一部分的痕跡。所以雖然明知道過去已經過去,神魂是無法追躡的,但總不能那麼決絕,還想將糟粕收斂起來,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墳,一麵是埋藏,一麵也是留戀。至於不遠的踏成平地,那是不想管,也無從管了。
我十分感謝我的幾個朋友,替我搜集,抄寫,校印,各費去許多追不回來的光陰。我的報答,卻隻能希望當這書印釘成工時,或者可以博得各人的真心愉快的一笑。別的奢望,並沒有什麼;至多,但願這本書能夠暫時躺在書攤上的書堆裏,正如博厚的大地,不至於容不下一點小土塊。再進一步,可就有些不安分了,那就是中國人的思想,趣味,目下幸而還未被所謂正人君子所統一,譬如有的專愛瞻仰皇陵,有的卻喜歡憑吊荒塚,無論怎樣,一時大概總還有不惜一顧的人罷。隻要這樣,我就非常滿足了;那滿足,蓋不下於取得富家的千金雲。
一九二六年十月三十大風之夜,魯迅記於廈門。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日北京《語絲》周刊一○六期,題為《(墳)的題記》)人之曆史——德國黑格爾氏種族發生學之一元研究詮解進化之說,佌灼於希臘智者德黎(Thales),至達爾文(ChDarwin)而大定。德之黑格爾(EHaeckel)者,猶赫胥黎(THHuxley)然,亦近世達爾文說之謳歌者也,顧亦不篤於舊,多所更張,作生物進化係圖,遠追動植之繩跡,明其曼衍之由,間有不足,則補以化石,區分記述,蔚為鴻裁,上自單幺,近迄人類,會成一統,征信曆然。雖後世學人,或更上征而無底極,然十九世紀末之言進化者,固已大就於斯人矣。中國邇日,進化之語,幾成常言,喜新者憑以麗其辭,而篤故者則病儕人類於獼猴,輒沮遏以全力。德哲學家保羅生(FrPaulsen)亦曰,讀黑格爾書者多,吾德之羞也。夫德意誌為學術淵藪,保羅生亦愛智之士,而猶有斯言,則中國抱殘守闕之輩,耳新聲而疾走,固無足異矣。雖然,人類進化之說,實未嚐瀆靈長也,自卑而高,日進無既,斯益見人類之能,超乎群動,係統何防,寧足恥乎?黑氏著書至多,輒明斯旨,且立種族發生學(Phylogenie),使與個體發生學(Ontogenie)並,遠稽人類由來,及其曼衍之跡,群疑冰泮,大門必犁然,為近日生物學之峰極。今乃敷張其義,先述此論造端,止於近世,而以黑氏所張皇者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