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擅長刻畫人物心理,並非“意識流”的那種,而精心刻畫一種內外交融的“視域”,幻覺般呈現周圍現實,蘊涵著現代人格的分裂。如《第一爐香》的開始段落,香港山頭的豪宅,她姑母家的花園在葛薇龍眼中“仿佛是亂山中憑空擎出的一隻金漆托盤”,遂“造成一種奇幻的境界”。正如小說在講一個少女的成長故事,沉浮在欲望世界裏,墮入欺騙的愛情。最後部分同樣描寫了她似真似幻的視域,和喬治一起在灣仔,“她在人堆裏擠著,有一種奇異的感覺,……然而在這燈與人語貨之外,還有那淒清的天與海——無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她的未來,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來隻有無邊的恐怖”。《沉香屑——第一爐香》,《張愛玲小說集》,頁337。

相似的如《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佟振保。在他的理性世界崩頹之後,由於愛的失落,心中一片空虛。小說寫到他星期六下班回家,來到家門口。那個石庫門弄堂房子“牆頭露出夾竹桃,正開著花”,突然他覺得“像繡像小說插圖裏畫的夢,一縷白氣,從帳子裏出來,漲大了,內中有種種幻境,像懶蛇一般舒展開來,後來因為太瞌睡,終於連夢也睡著了”。《紅玫瑰與白玫瑰》,《張愛玲小說集》,頁97。在營構這一段虛虛實實的幻覺時,張氏巧妙運用紅杏出牆的典故和有關白蛇的民間傳奇,暗示他對於妻子與人偷情的懷疑及聯想到女妖的恐懼。小說進一步描寫他的懷疑與恐懼,在妻子那裏看不出什麼“秘密”:

像兩扇緊閉的白門,兩邊陰陰點著燈,在曠野的夜晚,拚命的拍門,斷定了門背後發生了謀殺案。然而把門打開了走進去,沒有謀殺案,連房屋都沒有,隻看見稀星下的一片荒煙蔓草——那真是可怕的。

張氏不直接寫夢,卻依仗一種催眠的語言,讓讀者踏在夢的邊緣,被恐懼抓住,體驗某種精神分裂的狀態。其實在她的小說裏經常發生的是,讀者不自覺地離開現實,一瞬間被懸空,在這意義上“超寫實”本身意味著荒涼和恐懼。不光在人物、結構,甚至在字裏行間,現實生活突然出現裂隙,如《鴻鸞禧》寫喜氣洋洋的婚禮當中:

半閉著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複活的清晨還沒有醒過來的屍首,有一種收斂的光。《鴻鸞禧》,《張愛玲小說集》,頁52。

這裏“屍首”的意象突兀地刺激讀者的眼球,卻開啟了通往死亡的門縫。或者如《阿小悲秋》一篇,現實風較強,然而寫到大雨滂沱之際:

天忽然回過臉來,漆黑的大臉,塵世上的一切都驚恐遁逃,黑暗裏拚鈴碰隆,電雷急走。痛楚的青、白、紫,一亮一亮,照進小廚裏。玻璃窗被迫得往裏凹進去。《桂花蒸阿小悲秋》,《張愛玲小說集》,頁146。

然後大段描寫阿小突然為“癲狂的自由所驚嚇”,揭示了現代人孤獨的恐懼。所謂“真實”如脆紙,突然被戳破而深入到內心的真實,卻常常顯露出恐怖和荒涼的涵義。這也是張愛玲從超寫實畫中讀出的主題。

十一

近代歐洲各種文藝運動或思潮,無論浪漫主義、象征主義、未來主義、表現主義等等,在20世紀中國舞台上紛紛登場。現代主義在西方本土是一波一波,前浪推後浪,而在中國則呈現為時空漩渦,往往是集體亮相,眾聲喧嘩。外來文化在旅行和翻譯之中切入帶有本土情懷的議題,誤讀或挪用不足為奇。不消說,在中國文藝的現代性追求中不光貫穿著“革命”主旋律,那種“感時憂國”所含的傳統倫理價值也成為美學評判的尺度。大致來說,現代主義的中國之旅波瀾壯闊,卻也爭論迭起,不乏阻力,特別在三四十年代民族戰爭期間,現代主義飽受挫折,像梁實秋(1903—1987)那樣的西學之士也大張撻伐法國象征派,指斥波德萊爾和韓波“著力於感官享樂”,乃是“墮落文學之最高級的典範”。梁實秋:《文學的墮落》,《中央周報》,4卷24期(1942年1月)。此後直至70年代末,如所周知,更瀕於幹涸枯竭的境地。

歐美學界對於“現代主義”的界定眾說紛紜,一種較具影響的說法是把它範圍在1890至1930年間,其間巨匠輩出,體現了共同的美學探險以及“極難以某種公式來概括的那種風格的抽象”。Modernism:AGuideToEuropeanLiterature,18901930,eds.,MalcolmBradburyandJamesMcFarlane(NewYork:PenguinBooks,1991),p.52.現代主義的源頭之一無疑來自法國,如尼古爾斯(PeterNicholls)在《現代主義》一書中認為現代主義萌始於象征主義,尤其在波德萊爾和韓波那裏奠定了根基,即他們的理論和創作蘊涵著傳統的藝術與社會生活之間關係的突破。如波德萊爾的《感應》一詩所示,人在象征之林中為聲色香味所包圍,感受到“自然”及內在世界的無限性。而韓波更打破形式上的限製,自由發展那種奇幻而隨機的陌生化寫作。PeterNocholls,Modernisms:ALiteraryGuide(Berkeley:UniversityofCaliforniaPress,1995),pp.2441.沿著這條路徑,文藝再現(representation)方麵造成從具象到抽象的轉折。在中國這一轉折成為爭論的焦點,突出地體現在對於超寫實主義的接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