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痛記
中篇小說
作者:王秀梅
王秀梅,1972年出生。現就職於山東煙台市創作室。中國作協會員,山東省作協簽約作家。發表出版作品五百餘萬字。著有長篇小說《大雪》《零度火焰》《微幸福時代》等九部,中短篇小說集《去槐花洲》《丟手絹》《春天到了,趙小光!》等。短篇小說《去槐花洲》被翻譯成希臘文。曾獲山東省第二屆泰山文藝獎、第二屆齊魯文學獎等獎項。
王列說他夢見李荒死了,躺在那間海草房裏。地上到處都是海水;李荒就那麼漂在水麵上,像塊瘦瘠的木板。
——王秀梅《失蹤者李荒》
1
我們的朋友李荒回來了。
18年前,我們的朋友李荒從這個城市不辭而別。關於他的去向,在當時的兩三年裏,一直是我們猜測的話題。一個比較一致的看法是:他的離開和失戀有關;他的去向,則可能和大海有關。
在李荒失蹤之前,他跟王列、我、趙小妮都算是朋友。我和趙小妮是死黨,他和王列是哥們;因為趙小妮對王列很有意思,因此我們四人就成為朋友。大概是在大學畢業前的一個晚上,李荒和趙小妮在操場上發生了一點不太好的事——當時的場麵是:李荒臉朝下趴在黑漆漆的煤渣跑道上,他身下壓著趙小妮;後來趙小妮把李荒蹬翻,左右開弓扇了他。趙小妮堅稱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被李荒撲倒在地。趙小妮身穿一件白襯衣,後背基本變成黑色;回到宿舍後她扯下它扔到床底的臉盆裏。放了好多天也沒洗,最後扔掉了。
那件事情破壞了我們之間的友誼。因為整個大學期間,趙小妮一直都矢誌不渝地喜歡著王列,而李荒又喜歡著趙小妮。因此,畢業後沒過幾個月,李荒就失蹤了。
按照我們對李荒的了解,他的失蹤足以能說明問題——他是一個極其自卑的人。事實上,畢業後的那幾個月裏,他對這個城市充滿惶惶不安的厭倦;我們都認為,這直接和操場事件有關。
後來……
關於李荒的失蹤,幾年前我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失蹤者李荒》——我壓根沒想到,時至今日,因為這個名叫李荒的家夥的再度出現,我竟然要克服恐高症,踩著梯子到書櫃最頂層把它翻找出來。我找了很久才把那本雜誌找到:它被左右的其他雜誌擠得比實際上更薄一些;紙頁軟塌塌的,萎靡不振,仿佛因為被冷落,表達著天大的委屈。
在那個小說中,第一段是這樣的:李荒給我們寄來一張照片,上麵除了他還有一個姑娘。他附了一封信,說他跟這個姑娘同居了,他此生將不再回到城裏;在一個海島上,他跟那姑娘住著一間百年的海草房。他對目前的生活很滿足。
當時,我們三人在王列新開的酒吧裏,把那封信傳看了三遍。因為有照片,我們相信這件事是真的。況且,李荒在上學時腦子裏就有很多怪想法,其中一個是:他著迷於被秦始皇派到外麵尋找仙藥的徐福。“徐福是從咱們這一帶的海域出發的。”——這是李荒每每提及便驕傲不已的第一件事。第二件,據李荒所說,他母姓徐;在他姥姥的村子裏,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姓徐。李荒的意思,他極有可能是徐福的後代。
我們把這些當成李荒的狂想,既不反對,也不慫恿。平心而論,他的這些狂想多多少少也符合我們的一些隱秘欲念,比如服用徐福的仙藥後,長生不死,永葆青春。這自然不僅僅是秦始皇的終極目標,也是我和趙小妮的,是這世上絕大多數人的。
李荒失蹤之前,又有了一個新的想法:變成一個無痛的人。他這個想法的冒出,仍和操場事件有關——在那個月光暗淡的晚上,當我們聽到趙小妮失聲尖叫,並跑過去打算施以援手的時候,趙小妮奮力蹬掉身上的李荒,在他臉上左右開弓扇了十幾巴掌。李荒是一個極為瘦弱的人,可以用瘦骨伶仃來形容,但他又個頭不低,起碼接近180厘米;這奇怪的搭配,使他看起來格外楚楚可憐。尤其是上體育課時,他那細骨伶仃的腿戳在運動場上,很讓人擔心隨時會折斷。……我們四人本來好好地在一起,後來,我們正在吃著的開花豆沒了,經過抽簽,我和王列到食堂對麵的小賣部去買開花豆。我們回來的時候,目睹了事件的高潮期:李荒被趙小妮蹬翻在地,正麵朝上。趙小妮憤怒使然,憐惜之情毫無;我們隻聽到寂靜的操場上,耳光聲劈裏啪啦,綿延不絕。當時臨近畢業,操場上每晚都有畢業生三三兩兩席地而坐,吟詩暢聊。很快,那些一堆一簇的人都聚攏到我們身邊來。我們的朋友李荒像一根長長的分叉樹枝,楚楚可憐地仰躺在操場上。顯然,遭受圍觀令他感到羞恥;而趙小妮凶狠的耳光,又致其部分受傷:先是左邊嘴角淌血,然後,眼鏡碎碴割破了鼻梁。第二天,他告訴王列,大概右耳朵出了點毛病,動不動就失聰;要時不時地拍打幾下,才能恢複聽覺。
我們的朋友李荒自此一蹶不振。肉體和精神的雙重疼痛,讓我們的朋友李荒暢想變成一個無痛的人。如果一個人沒有痛感……那委實是件不錯的事!生活中諸多問題即可迎刃而解:比如困擾我和趙小妮整個青春期的痛經,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從此就不複存在;比如摔跤跌打、擦破割傷、感冒發燒,都不再影響我們吃飯、交友、做愛;更重要的是,情感挫傷也不會令我們痛不欲生了。我想,李荒致力於變成一個無痛之人,真正用意就在於此:不再被愛情所傷。
現在回想,患上無痛狂想症之後,李荒僅僅在這個城市呆了幾個月,就不辭而別。那時候我們都畢業了。王列根本不想工作,開了一間酒吧。他有個很能賺錢的母親。趙小妮在一家不很正規的報社應聘到一個記者的工作。相比李荒的不入世,我其實也好不到哪裏去:我恐懼工作,隻好假稱要成為一個作家,而終日窩在家裏。同每一個自由撰稿人的遭際差不多,我過了一兩年拮據的日子……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們四人中,或許我最能體察李荒。他那在外人看來神經質般的楚楚可憐、彷徨無依,都令我感覺,他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人。
2
我們的朋友李荒,已經十多年跟我們失去聯絡。他能找到我,讓我有些驚訝,因為我們都已步入中年——之間的時光裏,每人都在住處和工作上數度輾轉。稍有不慎就會失去音信。那天是個風和日麗的大晴天,下午我開車駛出小區大門。李荒當時站在大門外的噴泉池旁邊;我從車窗玻璃裏瞥了他一眼,沒認出他。但是在駛出100米之後,我心有猶疑,鬼使神差又掉頭回去了。這下我認出了李荒。
我們的朋友李荒,身邊是高低錯落的大理石水池,裏麵噴出白色的水柱。仿佛動物園裏的鯨魚館,暗藏著一群噴水的鯨魚。李荒像一個打算以此為背景拍照的人。跟過去相比,我說不出他有什麼變化。他仍舊是一個高而瘦的、看起來惹人憐惜的人。這多麼沒有理由!一個滑到中年的人。
我忘掉自己是要出門幹什麼事了,唯一的事就是聯絡王列和趙小妮。
“喂!王列!告訴你,李荒回來了!”
我站在噴泉池旁邊,先打王列。我大聲說了好幾遍。
王列問:“你聲音怎麼這麼大?李荒回來至於這麼激動?”
我說:“噴泉,有噪音!”
接著我打給趙小妮,說:“喂!趙小妮!李荒回來了!”
同樣,我說了好幾遍。趙小妮聽清後,不假思索地說:“他沒死啊?”
我說:“你不要這麼惡毒,對皮膚沒好處。”
這時候,李荒一直站在我身邊。他細細高高,穿一條牛仔褲、一雙運動鞋、一件格子襯衫,背稍稍有點馱,小腹往裏凹進去,屁股平坦,上麵掛著一個雙肩包——遠看完全像個大學生。十米遠的小區門口,幾個門衛在傳達室出出進進,睃著我們。我和趙小妮通話的時候,李荒悄悄又靠近我一點。我指責趙小妮惡毒這句話,顯然說明了趙小妮的不友好;我覺得,這對因她而失蹤十多年的李荒來說,該是多麼難過!我注意了一下李荒,他很平靜,眼神清澈,透著一股子令人疑惑的稚氣。
接著,王列又打過來了,說了一個讓我覺得比較奢靡的酒店名字。
“這些年裏,王列變得很有錢。你不要管,放開吃就行。”我對李荒說。我意識到自己口氣裏的憐憫,似乎真的相信:這些年,李荒一直生活在海島上。貧寒、孤寂、茫然、風刀霜劍,這些代表不幸遭際的詞,走馬燈般在我頭腦裏閃現。
還有:海島,紅臉膛姑娘,千年海草房。
關於李荒,我們能搜索到的意象隻有這些。可憐地少,沒有想象空間。
我和李荒先到了酒店房間。大概十多分鍾後,王列來了。王列鼓著肚腩,腰帶退居到不能再低的部位,靠肥碩的屁股掛住後半部分——加上堆疊的脖頸,無端令人感到一股惡氣綿延而來。王列板著臉,很不禮貌地上下打量李荒。我悄悄附耳對李荒說:
“別怕,他那熊樣都是裝出來的。他們這些有錢人,最能裝。”
李荒點點頭。他怯生生的,垂著兩手,胳膊特別長。我疑心這是他常年在大海裏遊泳的緣故。
“死哪去了?”王列像個家長一般,板著臉。他把鼓鼓囊囊的皮包擲到桌子上,碰倒一隻高腳杯,骨碌碌滾下桌沿。“讓它碎去。”王列說。他完全不必如此說,因為我們誰也沒想去撈那隻杯子。杯子落到木地板上,一時竟沒碎,骨碌碌滾動了幾下。就在我們以為它停住的時候,它竟又滾動起來,直往桌子底下幽深處滾去。闊大的桌子上鋪著猩紅色天鵝絨桌布,幕布一樣搭下來,垂落在地板上。杯子像隻老鼠,把幕布拱出洞,鑽進去,不見了。幕布恢複如初。我們三人都盯著它滾進去的地方,沉默無語。
後來,趙小妮來了。她來得真是時候,房間裏立時有了正常的待客氣氛。王列不再裝了,臉上的肌肉往兩邊拉,擠出一個肉嘟嘟的笑。他大咧咧地坐在重要位置上,一隻折成鳥狀的餐巾,在他臉前的盤子裏臥著;尖尖的喙朝著他,仿佛要啄他一口。王列對麵的餐巾折成另外的形狀,看起來像是一隻貝殼;餘下兩個位置的餐巾都折成帆船的形狀。王列首當其衝占據著主陪的位置——這些年,他不坐在這個位置上就不會吃飯。他指指對麵那隻貝殼,問:“誰去?”
我和趙小妮互相看看,趙小妮把臉別到窗戶那裏。她進門之前我還是有些擔心,但事實證明,趙小妮是個氣量很大的人。她甚至虛情假意地擁抱了李荒。讓她一比,王列就顯得有些生分和居高臨下。
但趙小妮還是不願做副陪。因為趙小妮把臉別到窗戶那裏,我隻好坐到副陪位置上,把服務員辛辛苦苦折好的貝殼打開,一隻角壓到盤子底下。這繁瑣的吃飯程序讓李荒很不適應,他坐在王列右邊的主客位置上,盯著那隻湛藍色的帆船,手足無措。最後,是服務員進來幫他料理好一切。
我們開始吃飯。王列和我作為主副陪,分別敬了三杯酒,行使權利和履行義務。然後,趙小妮作為邊陪,也敬了一杯。程序暫告一個段落,自由發揮開始。王列仍是首當其衝,端著杯子找李荒單獨喝。喝著喝著,他欠起屁股,把椅子一再地往李荒身邊挪;我和趙小妮也把椅子挪到一起。“桌子太他媽大了。”趙小妮說。這些年,趙小妮在江湖上摸爬滾打,逐漸學會以潑辣麵目示人。特別是和一個醫生離婚後,她正在可怕地失去性別感。我借著酒勁,向她鄭重提出這個問題,希望她注意一下,及早做些調理。“女人四十歲就早衰的例子越來越多了。”我危言聳聽地嚇唬她。她咕咚咚喝光一杯尿黃色的啤酒,說:“世界是他們的,也是我們的!”一時間讓我無話可說。
我們吃的是晚飯,進行得早,結束得晚。因為一直在聊大學時那些舊事。好像沒人想探究李荒這些年的行徑。也或許是大家刻意回避——看李荒那樣瘦弱、寒酸、稚氣,誰忍心問?最後,居然是李荒自己挑起這個話題。他跟著王列先是喝了些白酒,而後是紅酒,最後是啤酒。白紅黃,這是王列的風格。我沒想到李荒這麼有酒量,但他顯然也喝大了。
“我告訴你們,你們所有人。”李荒騰出沒端杯子的那隻手,逐一指點著我們,先是順時針,而後是逆時針,嘴裏說著,一二三四,“我,李荒,變成了一個不會痛的人。”
3
這就是李荒回來的目的:向我們展示他跟我們的不同。我們都是一些沉溺在俗世之痛裏的人;可他,超越這個而存在。
起初,在酒醉的麻痹中,大家把這說法當成一個笑話。一個人,怎麼會好端端地不會痛了?我記得王列當場往李荒的胸口捶了一拳,問他疼不疼。李荒說:“沒感覺。就像被棉花撞了一下。”
如今發福成這樣的王列,他那拳頭可不是吃素的。李荒竟然說像棉花。我和趙小妮勾肩搭背,不懷好意地嘰嘰嘎嘎笑了半天。十多年的各種遭際,把我和趙小妮變成仇富的人。趙小妮對王列也似乎沒什麼意思了。當初在學校的時候,趙小妮是真的喜歡過王列。我曾問過趙小妮這個問題,她的回答很雷,說當時大概是湊熱鬧,因為很多女生喜歡王列。王列因為家境好,身上有股子紈絝子弟的味道,這個很吸引未經世事的小女生。
被一個人在胸口捶一拳,這個疼,還是可以忍受的,無法說明一個人失去了痛感。我們誰也沒興趣把這個看似荒誕的話題進行下去,隻是一味地喝酒。李荒又喝了兩杯啤酒,再次把話題繞回來:“你們是不是都不相信?我不會痛了。真的。”
“你別逗了,兄弟。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從第一秒鍾開始就是痛的。要不然,為什麼玩命地哭?”王列說。
“那是慶祝。”趙小妮雙頰緋紅,打著不雅的酒嗝。她一喝多就打酒嗝,“咯!慶祝他來到這混賬的世界上,體驗各種各樣的疼痛。所有的人,都應該感謝他們的父母……咯!”
我說:“你們幹嗎這麼厭世?世界對你們不是挺好的嗎?”
“是,他媽的挺好的。咯。早知道我到頭來還得一個人過,幹嗎給我個丈夫又拿走?哄小孩啊?”趙小妮說。
眼見我們又偏離了方向,李荒急了。他無法參與到我們中間來。當我們談論世界的時候,他露出一種單純的迷茫和稚氣;仿佛這十多年,他生活在外星球上。哦!我意識到他居然是個不厭世的人!
這個無法參與到我們中間來的人,采取了一個相對極端的方法:他拿起一隻高腳杯,離開座位,在大理石窗台上把它敲碎。嘩啦!清脆的破裂聲像耳光,把我們三人扇了一下。我們被迫暫時安靜下來。就見李荒小心翼翼地在碎玻璃碴中翻檢,找到一片,舉起來,就著燈光檢查一下刃口,然後回到桌旁。我們都不知道他要幹什麼。我想,我大約是知道他要幹什麼的;但是,酒讓我思維和行動變得遲緩。王列的遲緩更讓人無法忍受——他撲扇一下肥碩的右手,說:“沒關係!喜歡敲?都敲碎!我來賠!”
而後,就見李荒小心地捏著玻璃碎片,在自己左胳膊上劃了一下。
“自虐呀?喜歡這一手?”趙小妮斜著眼說。
“男子漢大丈夫,就該時不時放點血。要那麼多血幹什麼?脹得難受。”王列說。
“聽說過有脹奶的,沒聽說過還有脹血的。”趙小妮轉過來揶揄王列。
我覺得王列和趙小妮都太沒有愛心了。我找出一片幹淨的紙巾,過去幫李荒擦拭傷口裏流出來的血。“我們得去醫院上點藥。”我說。
李荒拒絕了我善意的幫助,理由是他不疼,“一點都不疼。告訴你們,我沒有痛感了。”
“就這麼個小口子,疼也能忍住呀!”趙小妮真是鐵石心腸。但是,她的話不無道理。
但趙小妮的話刺激了李荒。他有點急,試圖找到更暴烈的方式,讓我們相信他不會痛了。他轉著細長的脖子,四處睃尋。我不能讓他繼續幹下去,就說:“我們都相信你不會痛了。是不是?”我又轉臉爭取王列和趙小妮的聲援。那兩個壞人,總算給了我點麵子,言不由衷地附和了我。
“這是第八級疼痛。”為了說明問題,李荒用了一個我們不明就裏的詞語。聽起來很專業。
“李荒,你這個孫子,什麼意思?”王列罵罵咧咧,以示親熱。
李荒終於受到重視了。這個怯生生的人,給我們講了一大通關於疼痛的分級,令我們大開眼界。
老實說,晚宴從半下午開始,進行到夜裏十點多,我認為目前才是最荒誕的時刻。我們很快就對李荒描述的疼痛等級感起興趣。趙小妮說:“你等等,說慢點,我記下來。”她掏出手機,在上麵摁字。我覺得這辦法挺好,而且我也想記下這完全是我經驗以外的知識,便也掏出手機。
現在我手機裏還存著李荒這家夥描述的疼痛等級,它們是這樣的:
第一級:蚊子叮咬;第二級:麻藥之後的手術;第三級:情人間友好的打情罵俏;第四級:父母恨鐵不成鋼的打罵;第五級:巴掌抽打;第六級:腸胃炎、肚子痛;第七級:棍棒打;第八級:各種方式引起的流血性外傷;第九級:皮肉之苦,如老虎凳、紮竹簽、紅烙鐵等滿清十大酷刑;第十級:肢體殘疾;第十一級:內髒痛;第十二級:分娩。
我說:“李荒剛才受的是流血性外傷,按照等級來說,屬於八級。僅次於滿清十大酷刑。這麼厲害的疼痛他都感覺不到,所以,我們應該確定,他真的不會痛了。”
趙小妮顯然不信,“誰沒有過流血性外傷啊?沒那麼嚴重。”王列有點興奮,他找到另一個話題:“趙小妮,你抽過李荒。”他抬起肥碩的屁股,挪到趙小妮旁邊,看了看她手機上的那些字,說,“等於說,你給他造成過五級疼痛。你有罪!”
“去你的!那他把我壓在操場上!我的胳膊、腿、腰、脊柱……他差點把我弄殘疾了,這還十級呢。”趙小妮說。
我看到李荒迅速地委頓下去。這可憐的人!我真的很不忍心。我說:“你們倆夠了!咱們是不是該散夥了?一頓飯吃了七八個小時了。”
這個時候我們才想起,不知道李荒住在哪裏。
“你需要工作不?”王列拿起鼓鼓囊囊的錢包,招呼服務員買單。
“需要需要!”李荒說。
“不嫌慢待的話,到我洗浴城裏。幹前台。給人發發鑰匙毛巾什麼的,不累。夜裏給你間房住。”
“這合適嗎?”我打斷王列,提出質疑。
還沒等王列回答,李荒搶先開口了,說:“合適合適!”
王列以過來人的口吻,提前教育了一下李荒:“每一個成功的人,都是從最底層幹起的。”
4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們四人頻繁湊在一起。從形式上看,我們似乎在重溫大學時代的親密無間;但實際上,每一次都有點怪誕、扭曲。李荒想讓大家相信他真不會痛了;王列和趙小妮卻越來越把這當成笑柄。生活太枯燥了,有這樣一個笑柄,至少能抵擋一些時日;他倆越把這當成笑柄,李荒就越發急切地想要證明。事情陷入一個怪圈。
在一個半夜時分,王列打我電話。我正在寫一個久久未能完成的小說,他氣急敗壞地打斷我的思路:“快點來,李荒那孫子瘋了!”
“去哪兒?”我一聽就急了。
“醫院!還能是哪兒?”王列吼道。嗓子都快撕破了。
“哪個醫院?”
“玉皇頂!”王列的憤怒聽上去已經到達極致,他補充說,“他媽的!三級甲等醫院!最高等級!治他的十一級疼痛!”
我顧不上對這些聽不懂的話尋根問底,換了身衣服就跑下樓。我開車衝出小區大門,在空蕩蕩的馬路上飛馳。春天的夜晚,我卻感到發冷。到醫院時,李荒正躺在病床上打點滴,睡著了,貌似無虞。王列見到我來,夾起那隻鼓鼓囊囊的皮包就要走。我攔住了他。我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呢。王列氣呼呼地站在床邊,和我講事情經過:“孫子!吞洗浴城裏的毛巾。一整條!擰成螺旋狀,生生往下吞。你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幹嗎?”
我老老實實地說:“不知道。”
“十一級疼痛!”
我掏出手機,翻出上次記在備忘錄上的疼痛等級,發現十一級疼痛是關於內髒的。但我搞不懂吞毛巾和這有什麼關係。
“那孫子吞毛巾前,和領班的小姑娘講了一件事,說蘇聯特工發明過一種逼供法,把毛巾擰成螺旋狀,讓人吞下去;毛巾在胃裏和胃壁絞在一起,犯人受不了這種疼,往往就招供了。那孫子說,這屬於十一級疼痛。”王列扭頭看了眼李荒,我疑心他要朝他臉上吐口唾沫來解恨。但王列把唾沫吐在垃圾桶裏。呸!很響亮。濃稠、黃兮兮的一口。“接著,不久,就有客人上二樓找領班的,說你們前台的人怎麼回事,上班時間打起瞌睡,還幹不幹了?領班小姑娘跑下去,發現那孫子哪裏是在打瞌睡,兩眼翻白了。明白了沒?孫子!他是要吞下毛巾,讓我們相信他的胃不會疼。”
“要不要緊啊?要動胃手術吧?不管疼不疼的,一條毛巾在胃裏呆著,也不是個事啊!”我看王列要走,覺得這樣不行。李荒好好地睡著,呼吸均勻——但那不等於說,我們就可以把那條毛巾留在他胃裏。
“放心吧!毛巾哪有那麼容易吞的?以為吞香蕉呢?喉嚨都拉破了,才剛剛把一條毛巾吞在食道裏!下不去了,堵在那裏,人給憋沒氣了。幸虧客人!再遲點,就憋死了。”
哦!我呼了口氣。這麼說,毛巾是給拽出來了,李荒不用動手術了?動手術是二級疼痛,我看了看備忘錄。但動手術屬於二級疼痛的前提是打麻藥;如果不打麻藥,應該算幾級?李荒好像沒說這個。如果李荒真的不會痛了,那就連一級都算不上。
我亂七八糟地想著這些怪念頭,陪著熟睡的李荒。後來趙小妮來了個電話,問:“那邊情況怎麼樣了?”
我沒好氣地說:“你夠不夠意思啊?出這麼大的事,在家能睡得著?”
趙小妮說:“我不是不愛見我家小前嗎?”我這才想起,趙小妮的前夫——她稱為小前——就是玉皇頂醫院的醫生,而且好像就是胃腸科的。“是王列給他打的電話。情況怎樣了?”趙小妮問道。
“好像沒什麼事了。正睡著呢。”我說。
“我家小前沒去?”
“沒。”
“媽的。沒準又跟小護士泡在一起。”趙小妮說。他倆離婚好像就因為這個。
對這個問題,我總是找不到恰切的評判方向。反正也呆著沒事做,我把我的想法說給趙小妮:“咱們當初是不是小題大做了點?你家小前,動不動就在醫院裏值夜班,青燈冷被,孤寂難熬。幸好有小護士搭伴。如果連個小護士都沒有,他有沒有可能犯更大的錯誤?當他們是在工作,不就完了?你沒聽說火車上的列車員,也都是搭伴過日子嗎?有些長途車,一出車就是十天八日的,整日整夜呆在移動的封閉車廂內,人很容易崩潰的。男女列車員、乘警他們,約定俗成地搭伴度過出車這段日子,互相照顧,互相溫暖。下車後,回到各自家裏,反而能安安心心過日子。我覺得這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