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地老天荒
中篇小說
作者:馬金蓮
馬金蓮,女,回族,1982年生於寧夏西吉。2000年開始文學創作,先後創作大量中短篇小說。曾在《六盤山》《回族文學》《黃河文學》《朔方》《民族文學》《作品》《十月》《散文詩》《芒種》《花城》《飛天》《天涯》等雜誌發表作品九十餘萬字,部分作品入選《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以及各種年度選本。《碎媳婦》入選《新世紀民族小說選》(英文版)。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父親的雪》《碎媳婦》。
曾獲中國作協少數民族創作優秀獎、寧夏第八次文藝評獎二等獎、固原市第五次文藝評獎一等獎。中篇小說《賽麥的院子》獲《民族文學》2010年度小說獎。寧夏作協會員。
一
苟小蓮看著對麵的女人,目光惡狠狠的,她想,如果人的眼裏能藏下一把鋒利的刀子,那麼她一定會抽出來殺了眼前的女人,毫不猶豫,更不會手軟。她竭力控製著自己,不叫內心的想法流露出來。
對麵的女人將臉轉過來,目光掃向苟小蓮的臉蛋。就在兩對目光相遇的刹那,苟小蓮終於戰勝了內心的惡魔,她的目光柔和而收斂,和初進這個家門時一模一樣。淡淡的,單純中帶著羞澀,當然更多的是為難,難以啟齒。
她躲躲閃閃,不敢正視眼前的女人。
苟百梁不在家。
敲開家門,得知苟百梁不在的那一刻,苟小蓮心裏懊惱極了,她轉身就走。開門的女人身上穿一件水紅裙子,領口開得很低,深深下陷的乳溝間掛著一條明晃晃的項鏈,金光閃爍,幾乎灼傷了苟小蓮羞澀而又迷茫的眼。刹那間,她隻覺得眼前這個女人整個就是一道水紅色的光,在這道光彩的映照下,苟小蓮越發顯得寒酸瘦弱,不堪一擊。她趕緊低下頭,準備逃離。她要找的是苟百梁,而不是這個女人。她和這個女人實在沒什麼可說的,更重要的是她受不了對方鄙夷的目光。
苟小蓮轉身就走。
可是,水紅色女人說話了,說小蓮你站住,我有話說。
苟小蓮站住了,抬眼打量對方。女人臉色平靜,伸手指指門,苟小蓮乖乖跟著她走了進去。
女人坐在沙發上,拿起一個水果就削。她沒有叫苟小蓮坐,苟小蓮就站在門口,她想這樣站著也好,要是這女人有什麼企圖,我可以隨時奪門逃走。
女人手裏握著一把短刀,不是專門的水果刀,是一把可以宰雞宰鴨的小刀,如果用來宰羊或牛的話,就顯得小了。但是,如果用來在人的身上捅一個口子,捅出汩汩血流,應該不成問題。苟小蓮腳下暗自用力,向門口挪了挪。她來的時候母親叮囑過,一定要小心,處處留意,錢討不上不要緊,人不能吃虧。母親說那個畜生,啥過分事都幹得出來,蓮蓮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現在,這個被母親稱為畜生的女人,手裏拿著刀子,在削蘋果,樣子旁若無人,悠閑極了,好像身邊壓根就沒有苟小蓮這個大活人。
苟小蓮不是頭一次進這個家門,也不是頭一次麵對這個女人,但她還是覺得緊張。這種緊張是打心底裏冒出來的,水波一樣,一蕩一漾,從頭頂漫下,襲遍全身。她的心便緊緊縮著,縮做一團。
從家裏出發的時候,經過母親的一番鼓勵,苟小蓮理直氣壯的,可是,一旦腳步挨近這個家門,那些理由就統統變得不堪一擊了,她變得脆弱不堪。她就像一個皮球,在城北的家裏,母親給她打氣,打得足足的,皮球鼓鼓脹起,隨著靠近城南這個小區裏的第五單元,邁上四層樓梯,不等伸手敲門,那個皮球裏的氣早就泄光,她的軀體變得空空蕩蕩。她拖著空空蕩蕩的軀體,慢慢靠近防盜門。她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幽靈,在白日裏孤零零出沒,給他人帶去晦氣。
事實上,這個女人隻要一看見苟小蓮就像見了幽靈,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有時她會當著苟百梁的麵,拿丹鳳眼惡狠狠挖苟小蓮,要是目光能夠殺人,相信她也會毫不手軟地殺了苟小蓮。
每次苟小蓮來了,苟百梁總是先猶豫一陣,然後從衣袋裏掏出一遝錢,翻來倒去數。他動作慢得誇張,仿佛要通過這樣一遍遍的點數,叫苟小蓮和她沒露麵的母親記住,她們是靠他的錢穿衣吃飯,度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她倆能得以苟活到今天,完全得益於他。或者他還有別的更深一層的用意,隻是苟小蓮還難以體會和明白。
苟小蓮一般不進他的家,站在門口,耷拉著腦袋,目光看著自己的腳麵,聽著那些票子在苟百梁手裏發出被摩挲的沙沙聲。從響聲上她能判斷出苟百梁這回給了多少,夠不夠她和母親今後一段日子的生活費。
有時候女人幹脆砰地關上某一扇門,躲起來,不與門口的喪門星照麵。那一記摔門聲傳來,苟小蓮心裏準會驚天動地地響上一下,心怦怦跳著,不過也好,這樣就不用受她那刀子一樣的目光了,她便會暗暗舒一口氣。
苟小蓮從來沒有和這個女人單獨相處過,像今天這樣,一個坐在沙發上削蘋果,另一個站在門口發呆。發呆的時候,苟小蓮一再走神。她管不住自己的心,它老往遠處跑,它在想,苟百梁為什麼不在家,今天是星期天,應該在家的,就算出門也會帶著他的小老婆的。因為根據以往的經驗,苟百梁星期天的午後都在家裏,所以她選擇星期天下午過來討錢。而這個星期天的午後,隻有女人一個人在家,這算是個例外。
苟小蓮有種不好的預感,她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
女人削蘋果的手勢十分嫻熟,她靈巧地轉動著,一圈果皮脫落下來,長長一串在半空中晃悠。
苟小蓮覺得自己的心就是那果皮,也在半空中懸著,來來去去晃悠著。
女人總算削完了一個果子,遞過來,直接遞到苟小蓮的麵前。苟小蓮顫巍巍接過滑溜溜水滴滴的果子,她沒敢看女人,手裏擎著沒皮的果子,不知如何是好。她明白,這果子不是給她吃的,盡管削了皮的果子就是用來吃的,但這個不是,因為它是這個女人削的。
坐那兒吧,女人擺擺手。苟小蓮乖乖過去,半個屁股小心翼翼擔在沙發的角上,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出。
又沒錢啦?女人問。聲音冷冰冰的,聽不出她內心的喜怒。問完她低頭用刀子剔著指甲,樣子漫不經心。看樣子,她根本不是在等待聽到苟小蓮的回答,剛才那一問也隻是一個盛氣淩人的女人在那裏自言自語。苟小蓮便不急於回答她,而是乘機抬起頭,偷眼打量她。這個女人影響了她和母親的生活,這種影響是那麼深,深到叫她們痛不欲生,活得生不如死。
現在,這個女人就在苟小蓮的眼皮底下做著漫不經心的動作,苟小蓮猜不透她要幹什麼,她留下苟小蓮,究竟要說什麼,要耍什麼心計,玩哪種花樣,苟小蓮都難以猜到,她心裏亂極了。十六歲的少女苟小蓮在這個女人眼前,顯得那麼稚嫩,單薄,簡直不堪一擊。
女人低頭專心剔指甲,領口低,脖子露出一大段,皮膚很細嫩,一團粉白。苟小蓮認真看著那團白,漸漸的,她心裏泛起了恨意,很強烈的恨,噬咬著她的心。看著,看著,她眼裏騰起了燃燒的火焰,要是眼裏藏有一把刀,她真的會對著眼前的脖頸切下去,毫不猶豫,毫不手軟。
客廳裏的石英鍾在走動,嘀嗒嘀嗒,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著。苟小蓮坐得渾身僵直,手裏拿著那個削光皮的蘋果,她不知道該怎麼辦。農曆八月的西部小縣城,氣候早已轉冷,可是苟小蓮後背上滲出了一片汗,熱烘烘的,感覺後背上貼了一大片不透氣的厚布。
她拿個蘋果,感覺像拿著一塊燒紅的炭。
女人還在剔指甲。她的指甲,一片片顯得晶瑩玉潤,顯示著主人生活的優裕。苟小蓮心裏疼了一下。又一下。鈍鈍的疼痛,看不見,但能感覺到,就在心的部位。肯定是心在疼。她想起城北家裏的另一個女人,她的母親,此刻她一定坐在台階下,台階下有一棵梨樹,葉子開始變黃,夕陽的餘暉灑滿每一片葉子,母親正對著那些葉子發呆。她將眼前這個女人和台階下母親的身影聯係起來了,不由得就往一起想。想起來她心裏就疼,疼痛尖銳起來,幾乎要將她的心撕裂。
母親總是忙碌不停,一雙手黑紅、粗糙,指甲早就變形,母親從來沒有這樣悠閑地坐著,漫不經心地剔她的指甲,作為少女的苟小蓮也不會。她們都是被生活逼得走投無路的人,哪裏有閑情逸致這樣享受時光呢?
可是,這個無恥的女人,她怎麼不想想呢,她的悠閑,她的優裕,都是建立在苟小蓮母女痛苦之上的啊,這個無恥的狐狸精!
如果目光能夠殺人,並且不用償命,苟小蓮想她會將這個女人殺上一百遍,不,一千遍,一萬遍。
剔指甲的女人抬起頭,迎著苟小蓮的目光看過來。苟小蓮一驚,魂魄都要驚散了。不能叫她看出自己眼裏的恨意,不能,她得罪不起,她擔當不起。
她看見女人張開了嘴,牙齒一開一合,就有一些話從牙縫間迸流出來,和著女人濃濃的香水味道,女人的臉上笑嘻嘻的,話語卻是真真實實的毒恨,她說拿著這個蘋果滾蛋吧,你這個傻瓜,和你的老媽一樣,都是沒臉的貨色!
高跟鞋的堅硬鞋底咯嗒咯嗒敲擊著地麵,也敲擊著苟小蓮發愣的耳膜。門被拉開了,她幾乎是被女人細長的手推出家門的。隨後,厚重的防盜門關上了,發出一聲巨大的“嘭”。
一記響聲落地,苟小蓮的眼淚跟著嘩啦啦下來了,怎麼也收拾不住,她哭著奔下樓梯,奔出苟百梁所在的那個小區。
苟小蓮走在街上,夕陽的光撲麵撞來,鮮豔的血液一樣,霎時,她整個人浸在如血的殘陽餘暉裏。
苟小蓮心頭一片混亂,她穿行在長長的街道上,看見街麵上人流在穿梭,每個人都顯得匆匆忙忙,很多店鋪的門前掛起了紅紅的大燈籠,副食店爭相打出銷售月餅的大幅廣告。五顏六色的廣告仿佛在爭搶著提醒人們,再有八天就是一年一度的中秋節了。
苟小蓮瘦瘦的身子顯得弱不禁風,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不過從她行走的身形上可以看出,她的內心正在經曆著一場風雨。
她的心裏裝滿了恨。她恨苟百梁,恨狐狸精,恨自己的母親,她甚至更恨自己。
狐狸精就是苟百梁家那個穿水紅裙子的女人,母親叫她狐狸精,苟小蓮和母親站在一條戰線上,自然也跟著稱她狐狸精。
狐狸精是苟小蓮的什麼?這個苟小蓮至今也沒有想出來該叫她什麼,姨娘,不是!二娘,不是!後媽,也不是。苟百梁說叫小媽,這叫法苟小蓮打心裏不願苟同。
今天她沒有討要到生活費,相反被羞辱了一番,她兩手空空行走在縣城狹長的街道上,夕陽的色彩塗滿了全身,她瘦瘦的臉蛋上掛滿了一個少女不該有的憂傷。
記得她第一次進苟百梁家,見到狐狸精,苟百梁指著苟小蓮,給那女人說,我女兒,蓮蓮。蓮蓮,這是你、你……苟百梁遲疑了,看來他也沒有想出個確切的稱呼。是你小媽。苟百梁瞬間做出決定:這是你小媽。快叫小媽。
小、小媽!蓮蓮叫了。叫得有氣無力,誰都聽得出這孩子心裏別扭,十二分的不情願。那是蓮蓮唯一一次喊狐狸精為小媽。以後見麵,她總是低頭苦著臉,不吭聲。她找苟百梁,是為自己和母親討生活費的,她不想和這個女人有瓜葛。
狐狸精其實有名有姓,大名杜藍藍,苟百梁喊她藍藍。藍藍,藍藍,苟百梁當著女兒的麵這樣叫他的小老婆,苟小蓮聽了心裏一陣一陣發潮,她心裏說怎麼能這麼惡心呢!
就算惡心,她也得去找苟百梁。自然不可避免地要見到杜藍藍,見到她在苟百梁麵前嬌滴滴地撒嬌的樣子。每看一回,苟小蓮都會心裏堵上了什麼一樣,好多天心情低沉。苟小蓮發現去找苟百梁對她來說就是經曆一場恥辱,而這種恥辱一場接著一場,永無盡頭。而她,已經不堪忍受。
小縣城的人如果有誰留心,就會發現,這個隔段日子就穿過街道、從北往南、又從南往北行走的女孩,麵容一天比一天蒼白,如果有風,在風裏行走的女孩,身子單薄得像一片隨風飄蕩的落葉,就那麼悄無聲息地飄在風裏。看見她的人甚至會覺得這一天的日子變得單薄了起來。
苟小蓮多麼渴望能盡早結束這種生活啊。可是,幾年過去,她還在繼續著這種日子。每隔一兩月,她單薄的身影,就會猶猶豫豫穿過街麵,她不走人行道,似乎懼怕當頭的陽光會將她瘦弱的影子曬融化掉,她緊緊擦著街上的店鋪而過,小心翼翼走著,邁著極小的步子,快速無聲地穿過一個又一個店鋪。路過小城的醫院,她會放慢步子,抬頭打量進進出出忙碌不停的人流,從他們或喜或悲的臉上慢慢揣摩、猜想,想象著一些未知的喜怒哀樂和悲歡離合。她知道醫院就是演繹人間生死的地方,她站著慢慢看,會暫時忘掉心裏的苦惱。她甚至忘了自己此行出來的目的,忘了苟百梁、母親,還有苟百梁身邊的那個女人。她忘了時間,忘了一切。
太陽一點一點西斜,街邊槐樹的影子在悄悄移動。苟小蓮猛然從胡思亂想裏驚醒過來,她得去見苟百梁!去見苟百梁,同時,不可避免地要見到那個叫杜藍藍的狐狸精。她去討要生活費,她和母親賴以糊口的幾個錢。她擺脫不了這種命運,她是苟百梁的女兒,而城北一片老式家屬院裏那個等米下鍋的女人,她的生身母親蘭葉子,則是苟百梁的原配,糟糠之妻。
二
就在苟小蓮被杜藍藍羞辱一番趕出家門的這個午後,她的母親,那個叫蘭葉子的女人,坐在自家的台階上,看著院子裏那棵梨樹走神。梨樹是早年栽的,那時,她剛剛隨丈夫進城,大兒子抱在懷裏,二兒子懷在肚子裏,女兒蓮蓮當然還沒有影子。
那時她還是個利索勤快的農村小媳婦兒,在地裏勞動慣了,一旦進城,過上了城市人悠閑的生活,她覺得悶得慌,左看看右看看,老是覺得院子裏光禿禿的,四下裏全是水泥,連地麵都是水泥打的,讓人覺得寡淡。她用小鏟子挖開一片水泥地,挖出一方泥土來,栽上這棵梨樹。精心飲水,施了幾回肥,想不到這樹活了,長大了,一長就是十幾年,高度早就超過了房簷,成天一大片陰涼投在院子裏。這麼一來,雖然小院子越發顯得狹窄、擁擠,可是院子裏有了陰涼,有了綠意,也就變得清新多了。尤其夏天的時候,院子裏落著一大片陰涼,斑斑駁駁的,人坐在陰涼下,感覺就像回到鄉下老家了。
男人一直嫌棄這樹,說有了它的阻擋,房子裏陰,要鋸掉。每一回都是她極力阻攔。這樹陪著她在城裏度過了幾十年時光,見證了她的三個兒女一天天長大的過程。如果樹是有眼睛有心的話,那麼它一定看見並記下了他們一家人在過去幾十年裏的所有歡喜和悲傷。
她望著樹,心裏一陣難過。樹不會說話,樹沒有眼睛,也沒有心,它不會寬慰她,隻是看著她,默默的。秋風一陣接一陣吹,每一陣涼風過處,似乎就有幾片葉子在風中變涼,變黃,漸漸枯萎。
一場秋風一場涼,又一年要接近尾聲了。幾十年的時光一晃眼就這樣過去了,有時候真覺得像做夢一樣。她久久沉浸在這樣的遐思裏,幾十年裏經曆過的往事,細細碎碎的,在眼前繞動,繞得她辨不清哪些是現實,哪些是夢幻。
苟小蓮跨進家門第一眼就看見母親蘭葉子的身影。母親坐在台階上,竟然還保持著她離開時的姿勢,整整一個下午,她就一直這樣坐著?苟小蓮頓時一陣心酸,她擦擦眼角,眼裏幹巴巴的,沒有一絲流淚的感覺。她已經很長時間不會淌眼淚了。母親也是這樣。她們母女的淚腺,在過去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裏,仿佛被哭幹了,淚腺也幹枯了。
母親沒有抬頭,但她知道女兒回來了,問:拿到了?多少?
苟小蓮不說話,像過去一樣,幽靈一樣走近母親,朝她攤開一張單薄的手掌,右手的手掌。母親蘭葉子看到的不是一卷攥得發毛的鈔票,卻是一枚發黑的果核。正是那顆杜藍藍削了皮送給苟小蓮的蘋果。
母親隻是看到了苟小蓮手心裏擠盡水分變了形的果核,她看不到女兒此時的內心,還有滿腔委屈。
她疑惑地抬起頭,看著女兒。她不明白,女兒遇上了什麼事,被苟百梁臭罵一頓,趕出來了?那就該是一副沮喪的嘴臉,哭著回來見她。
可是,苟小蓮神色平靜,說媽我們進屋去吧,這石板台階涼。
滿腹疑惑的母親被女兒攙扶著進了家門。
她們的家是縣城的防疫站家屬院,後來防疫站搬到城東去了,有人賣了原來的小院子,到城中心地段買樓房。苟百梁沒有賣老院子,用多年的積蓄購了套樓房,原本是這樣準備的:院子和樓房,兩個兒子,將來一人一處。住院子的肯定吃虧些,等到城市建設規劃到這裏時再賣了院子換樓房。
樓房買下,還不等搬進去,就出事了,兩個兒子一起離世了。蘭葉子的天塌了,她還有什麼心勁去住樓房。後來的一係列變故,也不允許她搬去樓房裏住。因為樓房裏住上了另一個女人,苟百梁的小老婆。
沿著院裏磚鋪的甬道,苟小蓮和母親緩緩進了屋子。這房子還是縣城最初發展時蓋起來的,完全是十幾年前的樣子。由於是百來戶人住在一起,每家的院子就小了又小,小到不能再小。狹窄的院子裏,向北是一間客廳,客廳後麵套著一間臥室。臥室後麵又套著一間更小的房子,是兩個兒子的住處。下院角有一間磚砌的低矮小廚房,幾十年的煙火熏繞,廚房低低的屋簷下顯出濃濃的煙火痕跡。
夜色說落就落下來了,屋子裏黑咕隆咚的,苟小蓮把母親扶在沙發上,拉亮燈,一道雪亮的燈光頓時驅散了滿屋的黑暗。她們還沒有吃飯,不等母親吩咐,小蓮就挽起衣袖去做飯。
小蓮出去,母親一個人留在空屋子裏。
她沒有動,看著燈光下的桌子,桌上一排溜擺放著幾個盒子罐子,都是早些年裏留下的,有裝過麥乳精的鐵盒子,裝過安乃近的大瓶子,還有裝過茶葉的紙匣子。盆盆罐罐的,都很舊,年代久遠,按苟百梁的意思,早就該扔掉了,她舍不得,留下來了。幸好留下了,現在一直陪伴著她。事實上,現在陪伴她的也就這老院子、舊房子、幾件老式家具,和院子裏的梨樹,還有這些陳舊的瓶瓶罐罐。兒子歿了,丈夫走了,這個家算是徹底空了。想不到苦巴巴熬了半輩子,到頭來,她是這樣一個結局。
她歎了口氣。她的大兒子,喜歡坐在靠窗的那把硬椅子上做作業。小兒子調皮,老是趴在桌子上,作業從不好好寫,這邊戳戳,那邊搗搗,不斷地和妹妹拌著嘴。而她坐在裏屋的床邊上,做鞋,或者幹別的什麼。她的丈夫苟百梁半躺在沙發上看電視。裏屋的門簾高高打起,客廳裏每個人在幹什麼,她看得清清楚楚。聽得見孩子們的笑聲和鬧聲。
那時候她還年輕,心裏的氣盛盛的,一心想著把日子過好,過得和別的人家一模一樣。她想像兒子長大了,考上了理想的學校,工作了,成家了,生孩子了,女兒也嫁了,她和丈夫一天天變老,他們老態龍鍾,守在一起,看看孫子,養養花,心裏慌了去外麵轉轉,她挽著他的胳膊,他們在縣城裏轉悠,從北頭走到南頭,再從南頭轉悠到北頭。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會有今後的變故,心裏平靜而充足,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
那時候多好啊。
廚房裏,苟小蓮正要把麵下進滾開的水裏,聽見母親一疊聲喊自己,她慌忙用筷子攪動幾下麵條,扔下筷子奔進屋去看母親。
母親靠在沙發拐角上,喘著氣,說:我看見你哥哥了,蓮蓮你信不信?我看見你哥哥回來了,他們回來了。母親說,竭力表白著,似乎就是為了讓蓮蓮相信,她沒有撒謊,她真的看見了。
苟小蓮看看母親沒事,趕緊去看麵條。當她端著做好的飯進屋時,看見母親睡著了,抱著沙發的一個扶手,臉上顯出幸福的笑容。
苟小蓮看著睡夢裏的母親,覺得她像一個嬰兒,麵容舒展,恬靜,顯出她原本的模樣來。白天,她的五官總被痛苦糾結著,緊緊擰在一起,隻有在睡夢裏,她才袒露出自己的本來麵目,這說明她暫時忘記了痛苦。
苟小蓮端著一碗麵忘記放下,她呆呆看著母親,直到碗裏的麵冷下去。她哭了,沒有眼淚,眼眶幹巴巴的,可她分明哭了。
三
苟小蓮在城南的副食超市找了份工作,具體活計是成天戴著超薄塑料手套,給顧客稱取各類零散副食。
營業員都是女孩子,抽空兒就湊一起唧唧喳喳地說笑,苟小蓮很少參與,她喜歡獨自默默地想心事。
超市生意興隆,每個人的工資卻不高。
十六歲的女孩,可能沒有誰會像苟小蓮這樣,肩上扛著養活她和母親兩張嘴的擔子。家裏一應花銷全落在她每月打工的這點工資上,她隻能努力工作,從早轉悠到天黑,不敢叫苦,不敢偷懶。
她上班的頭一天,晚上回到家,發現腿站腫了,沉重得像灌了鉛。她舍不得坐公交,一步一步走著穿過長長的街道才到家。當她推開門,緩緩進去時,聞到了一股香味,是清油炒蔥花的味道。她驚喜極了,跑進小廚房看,母親在鍋台前忙碌。麵已經擀好,晾在案板上。母親正在炒菜,看樣子她要做最拿手的手擀長麵。
苟小蓮一陣感動,感覺母親活過來了,重新站起來,和從前一樣往下活了。她興奮得不行,趕緊放下小坤包,洗手給母親幫忙。吃飯的時候,母親臉上泛起了少見的紅光,這又叫苟小蓮大感意外。兩年零七個月了,母親總是活在萎靡不振裏,想不到她上班的頭一天,母親活過來了,還一口氣吃了兩碗麵,苟小蓮也吃了兩碗。母親做的長麵就是好吃,還是從前的味道,酸辣清湯,精細麵條,咬著筋道,下咽順滑。這就是母親的味道。苟小蓮大口吃麵,似乎連累得發腫的腿也不疼了。
吃過飯,母親不要苟小蓮洗碗,她洗。這又是一個意外。苟小蓮很驚喜,舍不得去睡,守在廚房陪母親,她唧唧喳喳說著這一天的見聞和感受。今天是她上班的頭一天,也是母親重新活過來的頭一天。她高興啊,她想也許她們的日子就這樣開始有了轉折,開始走出籠罩在頭上的陰影,陽光要照進來了。她發現,原來自己還是對生活抱有希望的,之前怎麼就沒有發現呢。這一夜苟小蓮睡得很踏實。
苟小蓮靠自己掙錢養家糊口的日子開始了。
她每天早早起來,梳洗一番,穿上工作服,吃一口母親趕早做出的簡單早飯,然後迎著初升的朝陽,穿過日新月異地變化著的縣城街市,去城南的超市上班。
有事情幹了,日子就過得飛快。苟小蓮早出晚歸,午飯沒時間回家吃,就隨便在門外買點涼皮麻辣粉一類的快餐充充饑。
苟小蓮囑咐母親,自己不在家,她一定要記得吃午飯,就算一個人也得吃。母親認真點頭答應。小蓮的工資是每月六百,不多,要開支她們母女兩人的生活費用,得節省又節省,處處掐算,才能勉強度日。城裏米貴,麵貴,菜蔬貴,油更貴,不精打細算不行。
現在苟小蓮結束了去找苟百梁的生活,結束了那種被侮辱的日子。成天站在超市裏忙碌,十分辛苦,但是這樣就不用穿過長得沒有盡頭的街市,去城南那套房子裏受氣,她覺得頭頂的天終於開闊了,她再也不用低著頭看人眼色了。她靠自己的勞動掙錢,養活自己和母親,也算活得堂堂正正了。
顧客稀少的時候,苟小蓮喜歡靠在臨窗的一個貨架子前往外看,在這裏可以看見街上水一樣流過的人群,男人,女人,穿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悠閑地踱著慢步的,火燒眉毛一樣急匆匆而過的,東張西望的,專心趕路的。人世的百態,微縮了,就在窗外的街上上演。苟小蓮專注地看著,慢慢體味著人生的五味。
看的時間長了,就看見了一些平時看不到的人,一些奇怪的表情,一些難看的走路姿勢。這天,沒有任何預兆,沒有一點思想準備,她看見了苟百梁,還有他的小老婆杜藍藍。
杜藍藍吊在苟百梁的膀子上晃悠悠走著,看樣子是剛從對麵的服裝超市出來,杜藍藍手裏提著個衣服袋子。苟百梁身形高大,杜藍藍小巧玲瓏,兩個人身高差別大,走起來顯得極不協調,苟百梁得微微彎下腰,照顧嬌小的女人。而從遠處看去,杜藍藍就像掛在苟百梁胳膊上的一片彩色的布,在風裏晃蕩。
他們向超市走來。苟小蓮趕緊躲到了貨架後麵,她不想叫他們看見自己。
苟百梁和杜藍藍進了超市。苟百梁在門口站住了,杜藍藍一個人到貨架前挑選東西。她推了一個貨車,邊走邊挑揀,很快就裝了一車。她一直在營養區徘徊,選中的都是昂貴的滋補品。苟百梁付賬後,他們提著大包小包離開了。
苟小蓮目送他們離去,一時淚眼迷離。她記不清有多長時間父親不再陪著母親購買東西了,連一起上街走走,也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下班後,苟小蓮沒有回家。她忽然不想回家。一下午,母親的臉,苟百梁挎著杜藍藍的身影,交替在眼前閃現。她沒有勇氣去麵對母親的臉。母親一定做好了飯菜,簡單的洋芋麵,外加一碟子醃製的老白菜,擺在桌子上,她不回家,母親不會動筷子。以前,兩個哥哥還在的時候,家裏生活水平還算得上可以,母親變著花樣做飯菜,飯熟了從不允許哪個孩子先吃,隻要苟百梁沒有回家,孩子們都得等,直到父親回來。父親動了筷子,孩子們才能開始吃。現在父親走了,離開城北頭的家,母親的老習慣還保持著,女兒不回家,她不會一個人先吃飯。
苟小蓮知道母親在等她,但她不想回家,她還沒有想好,該怎麼去麵對母親。
不回家,又沒有別的去處,她便沿著城南的一條林陰道往前走,走向小城惟一的休閑地清水湖。縣城缺水,當然沒有天然湖泊,小湖隻是人工挖掘的一個大坑,裏麵引了一些水,小城人喜歡風雅,給湖取命清水湖。
一抬頭,苟小蓮看見眼前是湖麵了。時間不早了,湖畔遊玩的人不多。傍晚的陽光灑在湖麵上,波光粼粼,有微風,一陣一陣,湖麵上就蕩起一波一波的紋。看著這些水紋,苟小蓮想到了母親,多麼像母親滿麵的皺紋啊。她望著一湖起伏不定的波紋,漸漸地就癡了。癡癡地看著,默默想,母親蘭葉子四十九歲,還不是皺紋滿麵的年歲,可是,做夢一樣,那些皺紋一晃眼就長出來了。仿佛它們隻是一夜間就長出來,將一個原本精幹利落的女人,變得衰老不堪。
苟小蓮不忍心直視那些皺紋。她隻是乘母親不注意的時候,默默地偷偷地看。母親好像根本沒有留意自己身上的變化。她成天坐在梨樹下,聽風穿過梨樹枝葉的颯颯聲,呼呼聲,嘩啦聲。梨樹上每時每刻都有風穿過。大風,微風,不大不小的風,風每時每刻都在變換著強度、姿勢和方向,發出的聲響也就千差萬別,母親聽得很投入,仿佛她聽到了孩子的哭聲,笑聲,或者別的什麼聲音。
而母親坐在梨樹下聽風的神情叫人看著焦急,傷心,還有一些難以說清的恐懼。
有水鳥貼著水麵噗嚕嚕飛過去了。苟小蓮目送它消失到水草深處,不見了蹤影。
傍晚沒有大風,湖上的波紋細碎,綿密而安靜。
已經是深秋了,湖畔的楊樹葉率先變黃,有些葉子提前落了,落在水麵上,隨水波悠悠地蕩,不知道要蕩到哪兒去。苟小蓮蹲下來,伸手摸一片葉子,葉子表麵金黃,反過來,另一麵是黑的,有蟲子打過的痕跡。怪不得這麼早就落了,原來裏麵生了蟲子。苟小蓮伸手將葉子撕了,撕成一把零碎,撒進水裏,看它們隨水散開去。苟小蓮起身,清水湖很安靜,她心裏的某個地方慢慢地也安靜了。她覺得自己應該回家去陪著母親了。
四
苟小蓮遲疑著捱進家門,發現飯果然擺在桌上,拿碗蓋著。母親坐在桌子邊,一心等女兒。苟小蓮進屋先洗手,母親掀開碗,飯還留有熱氣。苟小蓮埋頭就吃。吃完了,爭搶著去洗碗。她沒有看母親,極力躲避著。
上床睡覺的時候,苟小蓮才知道苟百梁來過了。
燈光下,她發現母親眼圈紅腫,明顯哭過。苟小蓮沒敢吱聲,裝作沒看見。哭對於母親來說,現在是家常便飯。沒有打工的那些日子裏,她陪著母親,整天陪著。家裏整天響著母親的哭聲。最初放開聲哭,後來左鄰右舍有了怨聲,母親不敢出聲,就悄悄哭,輕輕啜泣,哽哽咽咽抽抽搭搭,哭得看似沒有聲息,其實叫人見了更加心驚。
她沒有辦法安慰母親。她生來就不擅長勸解別人,況且這個人是她的母親,又在那樣真真切切地悲哀著,叫她如何出口勸解呢,說些什麼呢,說什麼都是無用的,語言是蒼白無力的,她隻有陪著母親掉眼淚。後來,眼淚掉光了,再也擠不出一滴來,她就埋下頭,不出聲,坐著聽母親的哭訴和歎息。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就是院子裏的那棵梨樹,不出聲,不說話,隻是靜悄悄聽著這個悲痛欲絕的女人一遍遍不厭其煩地訴說著內心的傷痛。
真要能變作一棵樹,也許更好些,至少不會活得這麼艱難。
但她不是一棵樹,而是苟百梁和蘭葉子的女兒,他們目前惟一活在世上的孩子。以前兩個哥哥活著的時候,作為惟一的女兒,苟小蓮活得很幸福,是小公主,掌上明珠。可是,哥哥出事後,她才明白過來,她在父母眼中的地位,完全是因為有哥哥在烘托。這麼說吧,哥哥像兩株可愛的白楊,即將撐起這個家裏的大梁,她苟小蓮就是繞著木梁,嬌氣地撒著葉子開著花朵的藤蔓。大家欣賞花兒的嬌豔,是因為它為大梁增添了色彩。現在,大梁倒了,家塌了,還要藤蔓幹什麼,誰還有心情欣賞什麼花呀葉呀的。
現在的苟小蓮就是一棵狗尿苔,長哪兒也成不了氣候,誰叫她是女兒身呢。父母都是從鄉裏一步步發展到小縣城的,雖然在縣城生活了幾十年,思想卻遠沒有跟著縣城的發展走。之前這樣的觀念看不出來,等到真正出事了,兩個哥哥雙雙煤氣中毒而死,這問題就嚴重起來,明晰起來。
母親半躺在枕上,苟小蓮伸手要拉燈了,她忽然說你爸爸今兒來了。苟小蓮一愣,母親卻不再說什麼,閉上嘴沉默了。
苟小蓮哦了一聲,吧嗒拉滅了燈。
黑暗中,兩個人沉默著。
忽然母親說:那個女人,她懷上了。
苟小蓮吃了一驚,問:誰?誰懷上了?
母親沒有回答她。
苟小蓮明白過來,懷孕的是杜藍藍。
母女倆繼續沉默著。苟小蓮很想找點話和母親說說。可是,說什麼呢?實在記不起該說些什麼,這種時候說什麼合適呢?她抖了抖嘴皮,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苟小蓮忽然發現,她和母親之間的交流,開始變得困難起來。
杜藍藍懷上了。苟百梁第一時間趕過來,從城南趕到城北,就是為了給老房子裏的蘭葉子送來這個令人振奮的消息。
聽了母親的轉述,苟小蓮覺得苟百梁真夠卑鄙的。他隻顧著炫耀自己的喜悅,可他怎麼就不想想,他的話等於在母親尚未愈合的傷口上又狠狠紮了一刀啊。
苟小蓮想:從今天開始,我不恨杜藍藍,隻恨苟百梁。
杜藍藍懷孕,這是很自然的事,她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健康,正常,有男人日夜守著,不懷孕才叫奇怪呢。
怪就怪在苟百梁身上。苟百梁是誰,城北一個臨近五十歲名叫蘭葉子的女人的男人,女孩苟小蓮的父親。他還有兩個兒子,雖然他們現在已經離開人世,但能就此說他們沒有存在過嗎?誰也不能抹殺他們曾經的存在,他們留在親人心裏的音容笑貌和無盡的懷念,以及這些懷念劃出的深深的傷痕,不是時間可以抹去的。況且距離他們去世的時間還不是太長。而要苟小蓮和母親淡忘他們,可能隻有經曆漫長的一年一年往複的時間才能實現。
而生活,柴米油鹽,溝溝坎坎,無疑,都在阻攔著她們傷口愈合的速度。
苟百梁他是什麼用心呢?不會是高興過了頭吧?
當然,曾經,苟百梁他也痛苦過。
那是兩年前,哥哥們出事的冬天。那天夜裏天變了,冷得出奇,母親怕倆孩子冷,臨睡前往套間的炕洞裏添了兩鐵鍁頭煤末子。誰知道呢,夜裏忽然轉了風向,刮了一夜南風。刮南風的時候,位於房子背後的煙洞眼被風灌著,炕煙出不去,就隻能往房間裏倒流。天亮後母親做好了早餐,等倆孩子起來吃了去學校,等不見人就去喊,不見答應,就找鑰匙打開了暗鎖。
那天清晨,苟小蓮和過去的十幾年一樣,早早起來了,洗了臉,抹了油,正對著鏡子梳頭呢,她已經是知道打扮自己的年紀了,常常對著鏡子裏那張稚氣尚未褪盡的麵孔癡癡看,心頭浮現的是班上一個帥男生的身影,她暗戀著他,可是他一點也不知道,他喜歡一個被譽為班花的女生,並且公開追求,用一大堆情書疊了千紙鶴送她,苟小蓮看在眼底,心裏酸酸的,覺得傷感,但是隻能一個人默默承受著,一點都不敢流露出來。
苟小蓮每天梳頭的時候都要對著鏡子,在腦海裏幻想自己變成了那個班花,和那個帥男生在一起,兩個人有說不完的悄悄話呢。
苟小蓮聽到母親啊了一聲。這一聲是那麼大,那麼突然,她聽了一呆,桃木梳子從手裏滑下去,摔成了兩半。
母親的哭聲雷一樣響起來。
苟小蓮奔向套間。
哭聲是從哥哥睡覺的套間裏傳出的。
苟百梁也跑了進來。
房門開著,母親撲在地上哭喊著。
苟小蓮看到了兩個哥哥,一個躺在門邊,一個爬在炕沿邊,地下糊滿了穢物,有拉出的,有吐出的,被踩踏得淩亂極了,屋子裏彌漫著一股濃烈的煤煙味。
母親瘋了,抱住大哥,又去拉扯二哥,哭著,喊著,喊大哥的名字,叫二哥的名字。
苟小蓮的兩個哥哥都硬邦邦的,沒有回應,也沒有睜開眼看一眼。
哥哥就這樣歿了,煤煙中毒而亡。